醒来已是哺时。
赵雁生起身,略整了整衣冠。他今日未着甲胄,只一身玄青色棉布劲装,腰束革带,虽风尘仆仆,却更显得肩宽腿长,身形挺拔利落。
窗外大雨初霁,一片清明。
赵雁生下楼,在大厅角落坐下,握着粗糙的茶盏,望向门外湿漉漉的青石街。
忽听得一旁传来窸窣议论,虽有意压低声音,但奈何赵雁生耳力好,听得一清二楚。
“那陈家的新妇也真是命苦,成亲半月夫君便丢下她跑了。如今一朝守了活寡,陈家老夫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往后日子难熬哟。”
另一人嗤笑接话:“那陈家老太过身可不是就这些日子的事了,等她一蹬腿,这新媳妇怕是得进贞堂——那地方,啧啧,活人进去,枯骨出来。”
又有一轻浮嗓音笑道:“可惜了祝晓山那腰身样貌,若她爹不图陈家银钱,让她当初跟了我,我疼她还来不及,哪舍得让她落到这番光景去?”
众人一阵哄笑,纷纷骂他“癞蛤蟆想尝天鹅肉”。
赵雁生指节微微收紧,被人声吵嚷得无心喝茶,顺势将茶盏往桌上一搁,起身朝外走去。
路过刚刚桌人时,他步履如常,面上若无其事,脚尖却不着痕迹地一勾一绊。
“——咚!”
方才口无遮拦的男子连人带凳摔在地上,怒骂:“谁!谁绊我!”
自是无人应答,只见一道挺拔背影踏出门外,很快融于街道,消失不见。
雨后长街澄净如洗,路旁水光氤氲,倒映着将歇的天光。
赵雁生步履沉稳,朝前走去,心中盘算着再备些干粮,明日也好早些启程。
买完东西出来,刚走几步,便看见一颗贴着墙根的木樨树,花开的很盛,一簇接一簇,紧锣密鼓地盛放。
赵雁生垂眸,想起清晨在陈府庭院中,那株笼罩在薄雾里,看不真切的木樨树。
再次看去,赵雁生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方才客栈中被众人谈论的祝晓山,此刻正站在树下仰头望着桂树,雨后微风拂过,淡青色裙裾轻轻飘动,沾了些细碎水雾,仿佛一株雨后兰花。
赵雁生心跳得有些快,不敢上前,怕惊扰了她。
正巧祝晓山也转头看来,四目相对,她眼里闪过惊诧,随即垂下眼帘,屈膝福了一礼。
“夫人。”赵雁生抱拳回礼,声音干涩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两人的距离不算近,赵雁生犹豫着要不要走近些,又生怕显得唐突。
正踌躇着,倒是祝晓山先开了口:“公子从塞北来?”声音轻轻的,碎玉投珠般叮叮当当,把赵雁生的心跳搅得更加纷杂。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又是无言。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雁生还不知夫人名讳。”
他觉得自己有些卑劣,明明方才在客栈已得知她的姓名,却鬼使神差般地想再次从她口中听到。
“我姓祝,名晓山,字宁兰”她轻声答。
赵雁生想了想,问道:“可是气壮山河的‘山’?”
祝晓山抬头看他一眼,眼尾带了点清浅笑意:“正是,‘晓’是拂晓的‘晓’。”寻常人极少会将这般刚劲的词与女子名讳联系起来,她心中不免好笑。
又听得赵雁生开口:“我名唤赵雁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有大名,没有小字。”
祝晓山轻笑,眉眼弯弯。
赵雁生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真心实意道:“姑娘的名字很是独特,晓山晓山,晓天远山,是个好名字呢。”
明知赵雁生只是重复一遍自己的名字,祝晓山仍是心里一跳,“公子过誉了,俗名而已。”
赵雁生也笑,语气轻松了些,“我明日便要启程回西宁州,清陵城是个好地方,只是雨水太多,有些恼人。”
祝晓山怔愣片刻,迟疑道,“我幼时曾听闻塞外天地广阔,黄沙万里,与这烟雨江南定是极然不同。”
“你若想看,日后寻机会去看便是。”赵雁生话脱口而出,带着边塞特有的直率,“到了那儿,我…我可以为你引路。”
祝晓山垂眸,“也许没有机会了。”
赵雁生并非多事之人,此刻却不忍见她如此消沉,开解她道,“我们塞北有许多善画风物的画师,到时我寄一幅画于你,你便知道塞北是什么风光了。”
祝晓山抬头看他,见他色泽深浓的眸子里满是认真的神色,心里一跳,才发觉二人不知不觉间离得有些近,心下慌乱,并未立刻回应赵雁生的话,只是微微屈膝,低声道:“公子美意,我心领了。天色不早,公子早些回去休息吧。”
赵雁生才意识到这里并非风气开明的西宁州,在这礼教森严的清陵城,私相授受是绝不被允许的,心中蓦地一空,却只能拱手:“夫人请便。”
祝晓山再次敛衽一礼,转身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过身来,隔着那氤氲水汽瞧他,见他仍站在原地,祝晓山有些慌乱,匆匆转身离去。
赵雁生看着她沿着湿漉的青石板路渐渐走远,淡青色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巷弄转角,久久未动。
祝晓山延道回府,走到自己的院中时,门口等候多时的丫鬟锦心跑上前,急道,“夫人去哪了,方才哪都寻不见您。”
祝晓山朝她笑笑,手指无意识缠绕腰间束着的月白丝绦,“见街上金粟开的漂亮,不禁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她不喜人多,房中只留了锦心与绣言两个丫鬟。这二人原是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自她过门后才拨到她房里。
如今陈砚已逝,她在这府中的地位愈发微妙,下人们见风使舵,在份例用度上多有克扣。偏她性子温软,从不与人相争,她房中的丫鬟们难免暗生怨怼。
“夫人倒是清闲自在,若寻不见您,奴婢们可少不得挨嬷嬷的责罚。”
祝晓山闻言,只垂眸盯着手中的茶盏,并未出声。
这时,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赶来,“少夫人安,老夫人有请。”
祝晓山心头微沉,抬手拂了拂衣袖,徐步跟上。
屋内药气氤氲。陈老夫人靠坐在榻上,见祝晓山端着药碗过来,神色冷淡。
“母亲身子可觉好些了?”
“我若不好,岂不是随了你们祝家的愿?”陈沈氏冷笑,“前儿个你爹娘又来了,回回都要支走一笔银钱。祝家真是好家教,嫁出去的女儿还要倒贴娘家。”
祝晓山眼睫微颤,正要开口,却听老夫人又道:"明日你三叔公家的幼子便要过继到府上来,往后你需得尽心陪侍,少动些不该动的心思。"
祝晓山抿了抿唇,“母亲教导的是,儿媳明白。”
回到偏院,廊下传来丫鬟毫不避讳的窃语。
但祝晓山脚步未停,走回房中。
今日的事着实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她讨厌生活中出现预料之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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