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自己是如何跨出留春台的?
柳茸思索,想起来了,约莫是喜洋洋的。能飞出囚禁数年的囚笼,哪管杜攸之赏的裙裾再紧也强忍着撑上,无怪乎某人以为她觅得良人。
一声惊雷不知觉轰然落下,夏雨淅淅沥沥浇下,紫电劈落,电光下,杜攸之的脸映得更为惨白。
柳茸,还是选择了崔元。
虽说杜攸之花的银两不少,又有官职在身,按理鸨母必不敢收他人赎金反悔得罪他,但赫然佩在崔元腰间的刺史鱼符破了常规。
杜攸之只见那抹着火榴裙望过来,浅笑了下,转瞬便见她冲自己行了一礼,步步生莲走向崔元。
美人鞋尖的珍珠坠动一分,他的心便跟着坠动到更深处。
此时,杜攸之才肯正视心底一个不愿承认的事实,那便是与崔元无关,是柳茸不愿随他走。
数度否决、刻意忽视的念头在眼前情形交衬下,避无可避,毫无情面地撕掉宿昔的风月情浓,令他再不能自欺欺人。
看着柳茸即将随别人上马,杜攸之再也按捺不住。
一声茸娘出口,一袭白衣挡住了他,也阻断他望眼欲穿的目光。
两相对峙。
崔元不言,静若观水。
二人似乎在对话,雨声稀释了两人的声音,柳茸听不清。
忽而一柄纸伞罩住了她,油沥沥的,桐油味浓郁。
“女郎。”崔府的随从恭敬执着伞,立在她身后,“大人说雨水寒凉,请女郎先移步轿内等他。”
她观了眼雨中的两个男人,向随从一笑,“我在车下等他便好。”
雨幕下,柳茸的身影渐化作一粒粟,杜攸之不由得想追上去,可前方的白衣纹丝不动。
“崔刺史,”杜攸之挤出一抹笑。
“刺史知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吗?”
崔元眉目一凛。
“虽然刺史今日同下官略有龃龉,但同朝为官还是想劝言一句,她的头位恩客可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她阁中。”
“此后相中她的男子无不死于非命,此事古怪,朝廷才会派下官来。刺史——真要将人带去益州?”
好言相劝般的铺陈结束,杜攸之感到被对方上下瞟了一眼,崔元依旧没有言语,静地令人发毛。
半晌才听到他清薄的嗓音,“是么。”
不知是鼻息或冷哼,他道:“你竟还未死。”
话音落崔元回身不再停留,上马前,微抬起白伞,望了柳茸一眼。
静默中,崔元掀帘入轿,马车没有启驾,柳茸缓了缓,进入轿中,车轿终于动了。
马蹄踏雨奔驰,身后是杜攸之追喊着茸娘。
柳茸伸到轿窗边的手堪堪刮过漂进的雨水,侧头转向崔元,他正闭着目,薰炉的烟袅袅斜斜。
那只手在窗边停留片刻,最终没有撩开窗帘。
杜攸之,与自己从此再无纠葛。
前世趟过的浑水太辛酸,纵然此时的杜攸之尚未来得及催发往后之事,她也不想将一生交由他,不想交由任何人,她晓得他是何等孝顺。
这么想着,车停住了。
码头商贩的叫卖声与船舶卸货声飘进车帘,清风吹卷着,日影洒落帘子下,崔元出而又返,臂弯多了一筐白糖罂荔枝。
一路同车,一路无言,谁也没开启话头。
直到柳茸的嗓子有些发干,空气中“啪”的一声,散出甜腻气味。
是崔元剥开了一颗荔枝。
饱满的凝红爆出水灵剔透的果肉,甜汁顺着他白皙的指缝流下,瑰红的果壳无情投入薰炉中,焚香诱人味蕾。
“你在想他?”他开口。
果壳被火燎烧地滋啦作响,崔元凝视着闪烁的火星,看起来只是随意一问。
柳茸摇首:“公子觉得我想他吗?”
崔元低眸不置可否,接着取出一枚玉珠子,“若是想他,你便不会往我的马车里丢珠子了。”
就在冲撞马车的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玉珠子顺着车帘缝隙,几不可察落到崔元靴旁,骨碌碌打转后停下。
拦路投财,怀金相求,他收到了她的暗示。
“贿赂朝廷命官可是重罪。”崔元在指间把玩了“贿款”一番,重收入袖中。
“公子要将我定罪吗?”
“你拦路,是因为知道马车里的人是我,”崔元收起轻松,肃然转过眼眸,眼底藏锋若能将人窥透,“你如何得知?”
柳茸被问住。
几乎过了有一柱香长,他看着炉香,幽幽说道:“罢了,不论走漏风声的是何人,你只需记住,你如今不是留春台的人了。”
“记住了?”
柳茸唇角轻勾,“茸娘记住了。”
那人拂了拂衣上果屑,没说什么,支声不吭望着前方,似乎真的只是在看香炉,未看见她笑。
回益州的路途遥远,益州刺史崔元暂在城中崔氏的别院落脚。
说回也不对,他本就是出京去往益州赴任,来此只是趁未及上任的日子南下领略风土。
与多年后在益州和老农插秧耕田的崔刺史不同,今生的他刚遭调任,益州的稻田农桑、人情风物于他,皆是陌生的存在。
柳茸吃着荔枝,心里流过许多事,自己的前尘非非、他遭调任的事、他说过的话,最后忆起了崔元调任出京的缘由。
只因放言了一句话:说自己所侍非君,所忠亦非王,乃是民。
万幸先帝武宗已宾天,不然怕是能掀飞棺盖掴人两掌。
元弘五年,武宗赵翎崩,五子夺嫡始,也是同年,崔元调为益州刺史,而这场由金銮御座翻起的腥风血雨,要到几年后胜负方晓。
今年,是崔元调任益州刺史的第一年,却不是柳茸遇见他的第一年。
吃到第五颗荔枝时柳茸住了手,抬头看向楼上,纸窗烛光昏黄,窗中一位刺史正在挑灯。
灯火落落,崔元唤柳茸入内,指尖轻叩着梨木桌,眼观鼻鼻观心。
“你有两条路。随我回益州,或自行离去。”
这是让她自己选。
往后各地时局将愈发乱,去往益州会好上很多。柳茸毫无犹疑地择了前者。
做出选择的刹那,崔元的双眸睁开了,“你不在此地长大?”
“公子何故问这个?”
“崔氏的车马七日后出岭南,你若随我去益州,便没有时机再回,籍契也会迁至益州,就这么舍得?”
“有何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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