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太硬,蒋霜以为回到宿舍,模模糊糊睡着,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
光从窗户里探进来,玻璃上贴纸被揭得坑坑洼洼,将光分割成一束束的,光线里,尘
粒在跳舞,她出神地眯着眼看了会儿,才回过神来,不是宿舍,她是在傅也租的房子里过了夜。
蒋霜侧身,看到睡在沙发上的傅也。
他整个人瘫躺在沙发上,套着白天的衣服,四肢摊开,乱糟糟的头发,是路边肆意生长的扁草,丢哪都能活。
一束光线照在他的脸上,横亘在鼻梁上,构成一幅凌乱的静物图。
蒋霜不知道他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身上没有添新的伤,空气有酒精味道,想来那件事应该已经摆平。
也许是感应到她的视线,傅也忽地睁开眼,寂静的空气被划开一道口子。
蒋霜倏地闭上眼,又觉得没这个必要,纠结半晌,再睁开眼,对上一双漆黑眼眸,没怎么睡好,眼里还带着熬夜的红血丝。
被看到了,就没办法闭上装睡了。
蒋霜从床上坐起来,缓慢地,她想了几种开场方式,但她的性格摆在那,天生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缺乏经验,课本上也没学过。
醒了?
睡得好吗?
……
蒋霜肢体僵住,呆呆的,迟迟没有动作。
傅也眨了下眼睫,一手抵着胃部,在问她饿了吗?
昨天算起来只吃了顿时间有些晚的午饭,睡前时就已经饿了,这会儿肚子空空如也,她坦诚地点点头。
傅也掀开被子出去,将房间留给了蒋霜。
蒋霜穿上鞋下了地,拿过外套穿上,又将被子铺开,四只脚扯得齐齐整整,被面铺平,一大块晒在阳光下。
再出去,傅也还在洗漱,弯腰捧过冷水就往脸上浇,来回几次,扯过毛巾胡乱擦过就算完事,没擦干,水迹顺着下颚线下滑。
两个人照例还是吃面。
蒋霜像往常一样,将碗里一半的面条夹给他。
傅也看她,臃肿的外套下,反衬的人更瘦小,脖颈下空荡荡的,毛衣下,就像是两根骨头撑着,也许是因为瘦,气色并不好,皮肤透着不健康的白,唇上只有淡淡血色。在他看来,就是活脱脱营养不良的样子。
他提着筷子,往回夹过肉去。
蒋霜下意识去挡,被绕开,一半的肉进了她的碗里,她抬头看过去,傅也已经拿回自己的碗,低头大口吃面。
她想了下,也没再往回夹。
面吃完,蒋霜从口袋里掏出那两百块钱,放在桌上,推过去。
傅也只是抬了下眉,随手拿过钱,叫人来收钱,用的是其中一张,老板拉开挂在腰间包的拉链,一张一张数钱出来。
今天已经是周日,晚上有自习,蒋霜准备直接回学校,傅也昨晚睡得时间少,眼下还早,准备回去补觉。
“我回学校。”她打着手势,指着一个方向。
傅也点头。
他们朝着两个方向走。
蒋霜回头,见傅也挺括的背影,双手插/进兜里,鼓囊囊的,往前走,是东升旭日,阳光照在街道上,也照在他肩上。
她收回视线,往前走。
时间过得越来越快,蒋霜整日埋头在书里,睁眼闭眼,全是铅字,学习越来越吃力,老师给他们发了其他地区的试卷测试,全校考得很差,她勉强及格,都已经是前列,那种地区差距感照面砸过来,他们如梦初醒,像他们这样,要怎么跟别人比。
蒋霜比以前更拼,她感觉到,她的前面,是千军万马。
苏芮被压得喘不过气,约她周末留在城里玩。
蒋霜不得不拒绝,她上一周没回去已经足够愧疚,她只要回去,就能帮舅妈做些事,她没那么累的。
苏芮托腮:“那我去你们那玩吧,可以吗?你不是说你们村子挺好的吗?”
蒋霜有点迟疑,怕舅妈不高兴,但苏芮目光明亮盯着她时,她又狠不下心拒绝。
“好吧。”
“好诶,那我提前收拾衣服,放假跟你一块回去。”
周五放假,两个人坐回村的班车,遇到陈阳,苏芮跟陈阳之前也认识,互相打个招呼,陈阳能说会道,回去的路上,跟苏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苏芮的到来,舅妈没有表现出不快,笑容满面地让她们去玩,等到时间回来吃饭。
“霜霜还是第一次带同学来家里玩,欢迎欢迎,村里也没什么好玩 ,带着同学打到处转转。”
苏芮县里长大,没怎么到村里,看什么都新鲜。
日头没落,蒋霜带苏芮去河里玩,水浅的地方刚到脚踝,卷起裤腿,摸两块扁圆的石头打水漂,玩累了,往大石头上一坐,低头,还能看见纤细的小鱼游动,透明的,可以看见内脏。
“你们这里这么好玩,你竟然以前都没叫我来过。”苏芮抬脚,拨水玩。
蒋霜无奈道:“因为真没觉得有什么好玩的。”
农村生活就这样,在地里刨食,永远有干不完的农活,没时间操心好玩不好玩。她没说那么多,不想扫兴。
苏芮抬头,看见河堤上走过的人,因为是落日的方向,阳光刺目,她眯着眼,认出背着满满背篓苞米的人是傅也。
“霜霜。”她小声喊,示意蒋霜看上面。
蒋霜眯眼,看到傅也,还有傅奶奶。
他穿着黑色T恤,踩着拖鞋,背着苞米的背挺得笔直,他回来,专门是摘苞米的,傅奶奶年纪大,扛不动。
“小霜呀。”傅奶奶也看见她。
蒋霜笑着应答,叫奶奶,傅也斜乜一眼够来,没停继续往前走,几分钟后,他又背着空的回来,再回去时,又装得满满的,就这样,连续几趟,直到太阳彻底从山头落下去。
晚上,苏芮跟蒋霜睡一个房间。
跟苏芮的房间不同,她房间是隔出来的,小小一间,因为没有窗,不开灯是全暗的。
“对不起。”这里就这条件。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超有安全感的好吗?”
洗过澡后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苏芮侧着身,抱着她的手臂聊天,提到傅也时,苏芮说:“他好像跟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以为像他那样的小混混,肯定叛逆不听话,但是他给家里做农活诶,什么都不让奶奶拿,他还挺孝顺的。”
蒋霜点头,说:“他是挺好的。”
不好的是命运,如果他在一个正常普通家庭,父母没有离婚没有抛弃他,他没生那场重病,他能听到,他也会跟他们一样,坐在教室里,想的是未来考上哪所大学,
“好可怜。”苏芮叹气,不过注意力很快被班里的八卦转移,谁喜欢谁,谁跟谁告白被拒,哪两个好像在谈恋爱,这些,她如数家珍。
聊到半夜,蒋霜困到熬不住,才紧急叫停。
第二天一早,陈阳也没睡好,刷牙时呵欠连天,说他们女人可真能聊的。
到中午吃过午饭,三人搭车回学校。
—
傅也的消息还是别人传过来,有好的有坏的,蒋霜也会遇见他,有时间就一起吃碗面,更多是路边擦肩而过,她主动打招呼,没过一会,傅也折返回来,丢过一瓶牛奶。
蒋霜刚开始懵懵的。
傅也隔着马路,食指与拇指捏了个圆,两只手交替着往上叠,最后扯着唇线,看出点嫌弃意思。就这么个动作,比划完就直接走人。
苏芮好奇问:“什么意思啊?”
蒋霜愣在原地,也反应了好一会,手语接触多了,一些表达就有迹可循,有些形象化,傅也的动作,是一节一节的,是竹子?
竹竿?
她抿了下唇,弄懂了,道:“……他说我像竹竿一样。”
她的确很瘦,来舅舅家后好一些,至少不像营养不良的样子。
“啊,他说你瘦得像竹竿,所以给你牛奶补身体?”苏芮也明白过来,笑了下,拍拍蒋霜的屁股,“我们霜霜还在长身体,是要多喝点牛奶哦。”
“……”
蒋霜握着那瓶牛奶,到晚间时喝掉了。
她刚开始不习惯那个味道,有点腥,想着对身体好跟不能浪费一滴不剩喝掉,多喝几次后才慢慢习惯。
春节临近。
舅舅进了一批礼花鞭炮,更多是小孩玩的,擦炮、摔炮、滴答筋、花筒……种类多,价格便宜,一两盒可以消磨一整个下午。
最热销的是擦炮,五毛钱两盒,捏着头,擦过纸盒边的磷纸,丢水里、放瓦片下、或者随即吓唬路人,能玩出不少花样。
小卖部前,挤着一堆村里的孩子。
蒋霜就看着他们,不许他们丢到路人的脚边去吓人,口头上说没用,她板着脸,说谁要是不听话,就是拿钱来也不卖给他,几个才乖乖听话。
越到年底,生意越好,舅舅又去进了一次货。
除夕,小卖部也会开着,舅妈要跟其他婶婶做年夜饭,守铺子的责任就落在蒋霜身上,这一天来买的东西也不少,多是买饮料烟酒的,炮仗也很好卖,就这么一直到晚上,陈阳跑来叫她吃饭。
饭前会先给过世的亲人烧纸,一般是舅舅带着蒋霜跟陈阳。
一堆是给蒋霜父母烧的,舅舅往里面添纸,黄纸遇火就燃,火光映在脸上,舅舅说:“都烧在这,姐,姐夫,你们自己来拿,多给你们烧点,你们在下面也保佑抱我们。俩孩子都还不错,眼看着都要上高三了。”
蒋霜一张纸一张纸盖上去,先冒起烟来,很快,火焰窜出来。
“霜霜,舅舅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其实是你妈妈养大的,那时候家里穷,有点粮食就被你嘎嘎噶公换烟换酒了,人都快饿死了,你妈妈那时候也不大,天天往山里钻,什么能吃摘什么,什么能卖就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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