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谁也不会想到，追查已久的私盐贩运案背后，是那位古板正直的清流首领，前几日与他一同欢笑着吃饺子的三司使陆大人。
又或许他想到了。
盛景行拼命地翻找往日与老师来往的书信，在一本本经年累月陪伴自己的卷宗书册里发现了些许端倪。
眼眶发红，嘴唇却是惨白，他死死地咬住牙齿，让自己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昔日码头巡视，江南鱼米富足，河流交错，气候宜人。往来中州最是适宜乘船而行。通运河，开商贾，鱼盐互往利百姓安居。一方治下怡然自得。
老师在河岸边问策于他。
运河开通，每入秋时，商人运蟹入京，渐渐风靡传入宫中，得官家喜爱，广寻善厨。高氏应时入宫，为天子所喜，大设蟹宴。
陆伯之邀请自己到府上品评少时珍馐。
帝病之秋恰逢科举，贺家女随兄入京趁势救帝，得见天颜。后与他出幕入府随侍左右，一时传为佳语。
曾以为是人间海海偶然相遇，如今想来到底也太巧了些。
紧闭的双眼里，敬重的老师端着饺子汤笑呵呵地问他味道如何，儿时好友目光恳切地看着他说陆氏永远会支持宁王。
老师说，他既领了此职便该彻查到底，不应偏私枉法，身居何位都该初心不改。
“盐运一案不是要查贪么？你不是一直都在往深查，口口声声为江山安稳为百姓安宁要揪出朝中蛀虫么？”
“抓了这么多小喽啰，他们不信你，他们说你懦弱，你就当真如此么？你把我抓了，你把我参上去，让所有人好好看看你是怎样的公正清明无畏无私，你敢不敢？”
“盛景行，你是我最看好的学生，你从小颖悟绝伦对策如流心怀社稷，无论遇到什么风浪、颠簸，你都不应该放弃你自己！”
“盛景行你好好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什么样，你允许你颓废，天下人允许吗？”
他伸出手去拉眼前扭曲着卷入黑暗的人，“不，不是这样的，不是！”
脑中却兀的出现了那双巧笑嫣然的眼睛，分裂，变换，交错，直至合二为一。那双眼睛的主人声声唤着他：
“宁王殿下”
“景行哥哥”
“三殿下”
“盛景行，盛景行你醒醒，你没事儿吧？”双眼再见到光亮时，人已躺在床上，头疼欲裂。
眼前江无咎摇着他的胳膊：“你是不是梦魇了？我请小棠来看看你，她熬药去了，一会儿就来。”
“不我不要，我不要见她！”盛景行摇着头大吼着，“假的！都是假的！老师在哪？老师他还好吗？”挣扎着要下床，门头铃动，贺元棠正端着熬好的药迈进屋中。
“哐当。”
他一手打落托盘，清白瓷盏碎了一地，褐色的药汤顺着石板间隙窜一直到桌下。
扯住手腕，将人往身前一拽，居高临下地问：“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什么谁派我来的，小将军说你晕倒了，特地...”
“关你什么事？”他一把松开手，将人推得往后踉跄了几步，“不管你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管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从现在起，滚出王府，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贺元棠气得头晕，分明是他自己当初要与她扮作亲昵，到头来却质问她是有什么目的，疯了，真是疯了，真真是病得不轻！深吸一大口气，站定了道：
“宁王殿下，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您养的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她平复几分，“是，民女是出生低微，配不上您金尊玉贵，也不值得殿下好言相待，民女与殿下天堑之别，先前承蒙抬爱，往后也不会攀咬。”
深深与他行礼拜别，岁末的王府还未烧炭，寒意顺着膝盖蔓延，贺元棠握紧双拳，起身时眼前有些发黑，险未站稳，长卿抬手扶了一把。
拍了拍衣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长卿，回来。”
长卿看向门外，步子还没迈出去，又缩了回来，喉头动了动：“...是。”
“景行你这...”
盛景行抬眼看江无咎：“我好得很，你方才要说什么话，接着说完。”
“陆大人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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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元棠一路从王府跑出去，绕过平日所行的东街正道，在街巷转角抱着膝盖蹲了下来。
她来京城前从未跪过，纵是小时泼皮顽闹，和邻街的几个小子打架把脸抓伤，或是冲去阿兰姐姐家中与她醉酒打人的父亲瞪眼，再或是斩钉截铁地要与哥哥来京城。
家人训她时从未让她跪过。
母亲说无论是男儿女儿，都不应该随随便便地跪。
舅舅说诊病救人，父母恩师是当跪就跪的。
来京城时，阿兰嘱咐她，若遇官家贵人必定要跪。京中地界不大，贵人不少，或许只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脖子上的脑袋就要换位置了。
于是她跪了天子，跪了皇亲，也跪了百姓。
那日出宫的马车上，他诚诚恳恳求她助她，口口声声说护她周全，原来逢场作戏，从那一刻便开始了。
钱财如何，权势如何，原先以为能结交皇子，能相助哥哥一二，也能让她更好的在满庭芳、在京城立下脚跟，原来都只是她一个井底之蛙的一枕黄粱。
家以外的事情复杂，贵人多的地方事情更复杂。
月杏有倾城的容貌，名满天下的舞蹈，最终不过是入宫为嫔，“飞上枝头”亦是看人脸色，求人垂青。
月荷有不下学士的才能，不输男子的诗赋，只因是个女儿，被重重学堂拒于门外。
这世道女子不是人，平民百姓，也不被当人。
高厨就算习得绝门技艺，也不过贵人砧板鱼肉，任凭宰割。也不对，贵人们说君子是要远离厨房的，他连鱼肉都算不上。
在码头遇见的大哥，搬运货物的脚夫，不知名的刺客和死伤的侍卫......她甚至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更何况奴役他们的人。
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但她又有什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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