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时,伊阙客栈,终于到了。
“可惜,美人娘子肯定睡了,看不着咯……”
茅草的屋顶石头的墙,供南来北往的客人歇脚。
店里的小二打着火把来帮他们一行牵马。
“给我们开三间上房。”花叔荣朝掌柜的招呼,“做六碗面,再切六斤卤肉来。”又递给他们一串酒壶,“都满上。”
小二点头哈腰地应下来。
“劳烦再做四碗臊子汤面。”贝十搀扶着甘草,走进客栈里,对掌柜说:“送我们房里。”
六位好汉住两间,贝十等人住一间。
她和桂枝合力把甘草扛上床。
生姜把包裹甩进柜子里,又把竹刺靠墙放好。
甘草迷迷糊糊地直接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没事,我能吃两碗。”生姜抢先道。
小二很快就端了食物上楼。
贝十去门口给了钱,又把面分给生姜和桂枝。
一边嗦着面,生姜一边忍不住问:“你们说我真的没有看错吗?辛大侠真的是女子吗?”
贝十挑着面看了她一眼:“我们当中只有你认得出。你都不能确定,我们如何知道?”
生姜舔了舔唇,道:“说不定我就是因为太过崇拜他了,总觉得看谁都像他。”
“话说,”桂枝打断,“我们至今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花大侠他们……”
“这不是因为我没看清嘛。”生姜讪笑,“要是最后是我看错了,那多丢脸……”
“一开始赌咒发誓认定就是辛寻,后来却又说自己没看清,”桂枝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不靠谱。”
生姜吨吨吨地喝完面汤,开始炫下一碗。
这么大的事,谁敢轻易认啊?!
“那如果她是女子,你们怎么想?”贝十状似不经意地发问。
桂枝暂时没接话,
生姜也停下了筷子,“我……我不知道。我并不难过,甚至感到有些兴奋?天下第一高手是女侠诶……”
贝十只道:“我觉得,百年难遇。”
桂枝看着贝十说:“若是真的,那消息传出去的那一天,必定是辛寻的死期。”
现在的辛寻若是女子,那以前的齐寻去了哪里?
女奴犹如男人豢养的猫狗。
若是猫狗杀了人,还给自己披上了人皮,装作人一样地生活,那对人来说,无疑是一件无比恐怖的事。
他们发现后,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合起伙来捕杀她,还要捕杀跟她所有相关的类似的同类。
吃完面,桂枝和生姜去睡了,贝十守夜。
“今夜咱们仨轮吧,到了时间我喊生姜。”
若是明日一早就要走,甘草体质最弱,还是好好休息为好。
她们的窗外还是朝着马棚。
贝十翻过窗,坐在马棚顶上。
万籁俱寂,思绪在这广袤的荒野上漫无边际地飘荡……
她这两年在外头跑,多半都是打着江玉衡的名义,做一些无关性命安危的事。
关心山庄女奴的一日三餐,关心店铺女奴的升职通道,关心市场,关心江玉衡的产业。
她把自己困在了这里,表面做一个能干的镇宅奴,背地里不断舔砥着费扬机带给她的创伤,在内心里琢磨着如何复仇。
一次次地制定方案,又一次次地推翻。
她从未有机会去探索江家之外的,这个世界。
当得到超过江家范围之外的帮助时,
总有一种深深的不配得感困扰着她。
季思笑的到来曾短暂地打破过这种不配得感。
但如今,它又回来了。
这种不配得感来得并不是毫无缘由。
她是江玉衡的女奴,只有江玉衡才是她的庇护伞,因为她是江玉衡的财产。
不,实际上,主人也无法成为女奴的庇护伞,
只是因为江玉衡是个相对而言还不错的人,只是因为江家给江玉衡提供了一个安全的环境。
而现在的她,已经离这个保护伞很远了。
这里每一次别人的援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季如安想要什么呢?
是想要杀掉刺客立威吗?
花大侠他们又想要什么呢?
是想要杀掉刺客扬名吗?
或者是追求这种生死之间的快感,追求挑战强者的刺激?
她们是什么?是鱼饵?
可是她只是想带着大家逃离追杀,平安回去……她并非圣母,但无意去刻意造成新的杀戮。
她一边希望辛寻是女侠,一边又期望辛寻不是。
如果辛寻真的是女侠,那辛寻但凡知道她们有一丝知道她是女奴的可能性,都一定会不遗余力来追杀她们……
如果辛寻真的是女侠,这样一个百年难遇的传奇人物,叫她如何下手?
还有半路被杀那二十来个官兵,是否又会给她们带来更多的追兵?
这样的杀戮,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她们的房间朝北,花大侠他们的朝西,呈一个直角夹角。
而现在,并排朝北的另一间房的窗户,也被推开了。
贝十警惕到想要立刻喊人,却见从中略显狼狈地走出一个身影,随后那人一惊,小声问:“你是谁?怎么大晚上不睡觉?”
是一个中年女奴的声音。
“你不也没睡。”贝十放下一半的心,却依旧保持警惕。
“我家大人鼾声太大了,我睡不着。”她悄声道。
贝十仔细一听,果然从还没来得及关的窗户里听到了隔壁的鼾声。
今夜无月,谁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你这穿得有点薄啊。”大姐凑了过来,跟她一起裹一张羊毛毯子,“第一次出来跑江湖?”
“是啊,见笑了。”贝十裹上毯子后,立刻感觉身上不冷了,“多谢。”
“你看起来不会武的样子。”大姐道,“这样都敢来跑江湖,你家大人很厉害吧?”
贝十摇了摇头。
“那你很勇敢啊。”大姐摸出一壶酒,对嘴吹了一口,递给贝十,“你喝吗?”
贝十稍稍抿了一口,辛辣的味道从口腔炸穿食道,残余了一点滴进了胃里,瞬时整个上半身都暖和起来,“多谢你。”
“说这么多谢谢做什么?”大姐笑她,“若是想当江湖人,这时候你该夸我的酒才是。”
“你的酒很好喝。”贝十真诚道。
“你喜欢江湖吗?”大姐问。
贝十却反问,“江湖是什么呢?”
“那要看你家大人是谁了。”大姐这样答,“要是你家大人是商人,那江湖侠客就是他需要花钱聘请的镖师,打点的土匪;
要是你家大人是官府的人,那江湖就是一个他可以利用也可以抛弃的麻烦;
要是你家大人就是江湖中人……”她谈到此处顿了顿,“那你们就会如同候鸟一样,飞来飞去,看似自由,实则没个安定的时候。”
贝十笑了起来,“女奴的一生,还能有个安定时候吗?女奴并非自己生命的舵手,跟谁都是一样的漂泊。”
“……你的话可真是大逆不道。”大姐也笑,“是你家大人教你的?”
贝十摇头,“谁家大人会教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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