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署治安厅一瞬间鸦雀无闻。
只有苏稚杳微弱的啜泣,四周悄寂得能听到有起起落落的抽气声。
一大厅的人都愣住。
周宗彦姗姗来迟,有说有笑地和等在门口的徐界一同走进,猝不及防撞见这一幕。
办案大厅又多了两个发愣的人。
目光聚集之处,小姑娘缩在男人身前,双手把他的西服都拧出褶,脸不停往他胸膛蹭,哭得呜呜嘤嘤,断断续续,隔老远都能感觉到委屈。
她身上裹着男人宽大的岩黑调商务大衣,而男人左手举着雪糕,右手埋在大衣下,也不知道摸到人家哪儿了。
反正看着就很不清白。
周宗彦两手空空,制服口袋从上到下拍了一遍,都是瘪的,他压低声音,带着诧异责怪起徐界:“你冇同我讲呢系佢小女朋友啊(你没跟我说这是他小女朋友啊)?”
害他见面礼都没准备。
徐界望着这不可描述的画面,无辜回答:“……我也系刚知,周sir。”
女孩子身子很软,挨在身上柔若无骨,哭声从那把温甜的嗓子里哼出来,跟搅了蜜似的,黏黏糊糊,听得人心猿意马。
贺司屿莫名冷不下脸。
想叫她别哭,一低头,下巴就抵到她发顶,她凌乱的发丝直往他颈下钻,挠得他心里都在发痒。
于是他抬高头避开,脸侧过去。
冷不防对上了那一双双窥伺的眼睛。
贺司屿锁眉,冷峻的眸子一扫,所有人两眼望天观地,四下逃窜开。
立刻放手显得无中生有,但再抱下去就真说不清了,贺司屿垂下眼睫,看了眼挤在他西装外套里哭哭啼啼的姑娘,想想还是没把人拎开。
手掌松了她腰,他云淡风轻地抬起手臂,指尖隔着大衣,虚碰两下她背:“没事了。”
再问:“住哪里?”
苏稚杳呜咽声渐渐弱下去,人慢慢从他怀里退开,低着脑袋不说话。
就在这时,周宗彦走到这边,手肘撞了下贺司屿的胳膊:“阿霁,咁久冇见,食个晚饭啊!”
贺司屿用手背回拍了一下他心口:“我先送佢返去(我先送她回去)。”
周宗彦“哎呀”一声,直接看向苏稚杳,眼神清亮,嘴角上扬:“嚟都嚟咗,小妹一齐啦!”
眼前的男人五官很俊,笑起来唇边会有漂亮的括弧,明明长了张风流倜傥的脸,和人对视的时候却永远都是满目深情,看
着就是个有钱有闲爱玩票的富二代。
但一身警服又矛盾地让他多出一种凛然感,仿佛随时就绪为正义牺牲。
这样的形象很难产生距离。
不像贺司屿,那双眼睛深黑沁冷,最开始她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苏稚杳眨着湿漉漉的长睫,茫然地和周宗彦四目相觑。
发现她懵懵的,周宗彦恍悟,忽地笑出声,抬手连道两声“sorry,改说普通话:“妹妹来都来了,一起吃晚饭?
苏稚杳今晚被吓怕了,头脑还不太灵清,不知该不该答应,温温吞吞,下意识瞅向某人。
见她投来目光,贺司屿倒是没反对,面上无悲无喜问她一句:“吃过了?
苏稚杳轻轻吸鼻子,眼皮耷拉下去,哭过后嗓子略娇哑,很小声地说:“……有点儿没吃饱。
“……贺司屿一时没话。
“正好,让阿霁带你再吃点儿。周宗彦笑着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中西区警务处总警司,周宗彦。
苏稚杳微微迟疑,和他浅握了下。
“周……周sir?她带着点软软的鼻音,生疏地尝试同别人那样称呼他。
女孩子的手细细长长,莹白如玉,在他指尖留下凉凉的触感,脸蛋很漂亮,声音也很抓人。
周宗彦轻笑:“不是下属,是妹妹嘛,叫彦哥就成。
他没有任何指挥官的架子,好亲近得很,苏稚杳也就没刚刚怕生了,唇边抿起柔柔的弧度。
“哎等会儿,周宗彦摸摸下巴,寻思着:“我怎么突然感觉你那么眼熟呢?妹妹叫什么名字?
“苏稚杳……她不知所以回答。
周宗彦蓦地茅塞顿开,双眼明亮有神,指住她勾唇一笑:“小貂蝉!
苏稚杳被叫得有些难为情。
她从眼角到鼻尖都还晕着红,笑起来,无意间像一株含羞草,娇娇涩涩。
贺司屿瞥一眼她当时与人合拍的模样,面无表情朝盥洗室指了下,语气低沉中透着淡淡不耐:“衣服穿好,去洗把脸。
苏稚杳低头看自己,浑身脏兮兮的,以为被他嫌弃了,瘪着嘴:“喔……
苏稚杳一走,周宗彦便啧声指责他:“对女仔温柔啲嘛。
贺司屿回了他个凉薄的眼神。
只见这位警务处最年轻帅气的警司笑着举手投降,随后扯扯自己身上的警服:“换件衫,阵间见(换件衣服,一会
儿见)!”
外套灰扑扑的没法看于是苏稚杳洗完脸就把贺司屿的大衣穿着了。
男人的衣服上依旧有缕淡雅的乌木香能让人沉下心来。
回到大厅时周宗彦已不在。
贺司屿先是瞧她的脸白净了鬓边沾着几丝湿发视线再往下落他的大衣太过肥大
这姑娘的体型有多娇小?
他想他单手就能公主抱起她。
等她走至眼前贺司屿目光不着痕迹地敛回去递给她那支海盐椰奶雪糕。
苏稚杳第一眼又是被他的手吸引。
指骨修长清晰的青筋脉络显得性感而有力从前没觉得异样可今晚不知怎的他拿雪糕的姿势扑面而来强烈的熟悉感。
潜意识引领着她看向他手腕。
什么都看不到那里戴着一只名贵的金属腕表。
贺司屿抬了下手催促:“拿好。”
“……喔。”苏稚杳回神忙伸出双手接过。
去餐厅的路上苏稚杳坐在车里一边吃雪糕一边感慨地想今晚的经历真奇幻。
她在旧巷子被尾随在警署见到贺司屿。
现在又坐着他的车被他带着去吃晚餐。
“苏小姐。”副驾驶座徐界告知她说:“跟踪您的男子警署查到身份信息了他叫陈彧京市艺术学院摄影专业应届生家里经济不佳导致性格自卑孤僻今晚并非初次您在入住的酒店附近活动还是要当心他跟踪您的原因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听完苏稚杳不由后怕低低“嗯”声带出一点颤音。
贺司屿长腿闲闲搭着握着一份文件正在看闻声翻页的手略微一顿。
“自己出远门不知道带保镖?”听着有教训的语气。
苏稚杳丧丧地低声怨道:“我又没想这么多……”
贺司屿透过薄薄的镜片瞟了眼身边的人。
确实她也就小二十岁这年纪每天的烦恼大概只有裙子漂不漂亮钢琴曲子难不难弹这些哪会有对生死未雨绸缪的心思。
“怎么到警署的?”他垂眸继续翻阅文件状似随口一问。
“他想和我约会我答应了然后把他往有警察巡逻的街上带……”苏稚杳闷闷道:“不过他的脑袋是自己不小心撞破的和我没关系。”
小
坏心思还不少。
贺司屿眼底拂过一秒似有若无的淡笑。
他没说话,合上文件,抬手捏住鼻梁上的镜架,将金丝眼镜勾了下来,一折,搁到扶手箱。
苏稚杳刹那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见他不看了,轻声叫他:“贺司屿。
他侧目望过来。
没有眼镜的斯文加持,那双漆暗幽邃的长眸,半是慵懒,半是压迫。
苏稚杳抿掉沾在唇上的雪糕奶渍,一本正经地试探问他:“这次的晚饭……不算欠我那顿吧?
都这时候了,算盘还不忘打清楚。
贺司屿想笑又压住唇角,双手交叉着,阖目靠到椅背,嗓音沉缓,带着几分懒意:“如果到餐厅前,能把你的雪糕吃完的话。
苏稚杳埋怨地努努唇,一看手里的雪糕,才发现它快要被车暖气给融化了,忙低头含了一口。
晚餐在一家私房粤菜馆,不在闹区,颇为清静,桌墙是经典的港式红配绿,复古皮凳,水晶链拖着钻石灯坠下,梦回**十年代。
豪华酒店越高端越冰冷,这里不同,处处弥漫着一种有烟火气的温暖。
苏稚杳还挺意外的,因为贺司屿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他该是不合群地,独自立于高高的明堂。
可当他坐在质感老旧的包间里,周围灯影青黄,腊香浓郁,她突然间感觉,这个人真实了,没那么遥不可及了。
周宗彦很懂女人的心,点的几道蜜汁叉烧、咕噜肉、菠萝包、虾饺和炸鲜奶,都是女孩子爱吃的,不仅将餐前的蛇羹换成了鱼汤,还贴心地加了杯温鸳鸯奶茶。
他褪下警服,换了身冲锋衣,情场老手的气质更浓了。
店主和他们是旧相识,亲自过来点单,说店里刚好有条乌梢很肥美,冬补佳品,讶异他们居然不点。
周宗彦笑笑说:“女仔惊蛇,睇睇,我哋下次至饮啊(女孩子怕蛇,照顾照顾,我们下次再喝啊)。
贺司屿胳膊搭在桌上,抬起手指示意:“炸鲜奶同鸳鸯奶茶唔好。
“畀阿妹嘅嘛(给妹妹的嘛)。
“唔好(不要)。贺司屿看着周宗彦的眼睛,不容置疑地重复一遍。
周宗彦挑眉作罢:“不解风情。
贺司屿不以为意提了下唇角,不解释,只让店主把奶茶换成豆奶。
包间里有一台大红酸枝手摇留声机。
反正也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苏稚杳就自己在旁边寻乐子指尖在黑胶唱片上拨拨弄弄。
“这洋货一百多年了原装绝版的老古董弄坏可是要赔的小阿妹。”周宗彦故意逗她。
苏稚杳顿住随即就把手缩回长袖子里。
赔钱是小一来就破坏主人家的好东西也太讨厌了。
周宗彦话锋忽转语气促狭:“不过不怕阿霁赔得起。”
苏稚杳却是不敢再碰了安分坐回座位好奇问:“为什么叫他阿霁?”
“他祖父取的。”周宗彦顺势消遣某人:“贺老爷子评价他属蓝桉本性立于白骨堆事事下死手谁都不放在眼里就缺一只蓝鹊鸟克克他这雷霆性子所以写了幅字给他还送了个小名叫归霁。”
蓝桉是一类尤加利树的名字具有特殊的异种抑制性强势地独占养分还会释放碳氢化合物没有物种能在它周围生存。
唯有一种叫蓝鹊的鸟能够安然无恙地在它的枝头栖息。
这个生态学原理苏稚杳懂。
但归霁是什么意思?
“啰嗦。”贺司屿眉眼间情绪淡薄显然不爱听这些。
周宗彦虽识相地噤声了却还乐在其中向苏稚杳使了个眼色。
他明眸炯炯染笑望出的眼神仿佛是有声音对她说
菜品一道道端上桌。
苏稚杳还想问那幅字上写的什么但悄悄看贺司屿的脸格外阴沉她也就不吱声了夹了只笼屉里的虾饺安安静静低头咬。
贺司屿食欲一向不善饱腹足矣他没立刻动筷喝着热茶杯子慢悠悠颠在掌心眸光邃远思绪活泛开来。
他祖父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人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生活不是杀戮不必事事做尽做绝司屿试着饶恕。”
“你父亲、母亲包括星野。”
当时他不过十几岁站在老宅的书房中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气场不啻于任何一个成年男儿。
“祖父情不立事。”
年少的他黑眸里蓄满不属于那个年纪的坚定和狠厉:“您教的。”
贺老爷子于主座和他的视线直直相接或许眼中有疼爱但都被严苛掩盖:“那我今天再教你一句人最大的软肋就是没有软肋望你珍摄。”
软肋?
他没有也不会有。
忽然眼
前出现女孩子白皙的手。
指间的筷子夹着一只水晶虾饺,轻轻放到他碗里。
贺司屿抽回神识,顺着这只手看过去,入目便是她蓬松长发间那张小鹅蛋脸。
歪着脑袋,眯着眼睛对他盈盈一笑。
她笑的时候,眼角弯弯,肩膀略微耸起些许,下巴一抵肩头,在他的大衣上压了一下。
可能是哭过鼻子的缘故,又是素颜,纯纯的很白净,显得她今晚特别乖。
“你再不吃,这笼虾饺就要被我吃完了。”苏稚杳轻声说,跟哄小孩儿似的。
她生得一副细细柔柔的好嗓子,像冗长前奏后的第一句歌声,可以用开口跪形容。
贺司屿心底泛起些微妙的情绪,目光凝到她沾着一点酱汁的嘴角,语气淡淡,但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平静:“这么好吃?”
苏稚杳翕着唇笑:“嗯。”
周宗彦看在眼里,笑而不语,这顿晚餐他主动去买了单。
后来贺司屿接到一通电话也出去了。
房间里复古旧物有不少,苏稚杳手里一盒温豆奶,东张西望,见什么都新鲜。
她又站到那台留声机前,抿着吸管,看了半天,还是没琢磨出这老古董怎么用。
贺司屿就在那时推门走回进来。
“要走了吗?”
“饱了么?”
两人一起出声,也一起停住。
苏稚杳对彼此间的小默契,以及他这句关怀感到喜悦,心想这冷漠的男人可算是见着点人情味了。
她扬起笑:“吃饱了!”
贺司屿几乎没有过愉悦这种心情,从哪一年开始算的已经记不清,尤其他本就心烦意乱,唯独今晚,两次被她的笑容感染。
留声机旁,她站在青黄灯光下和他对视。
她满足的眼神,让他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觉得愉.悦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回过味,贺司屿很淡地点了下头,走过去:“住哪个酒店?”
“四季。”
苏稚杳往墙边退了一步,给他让道,贺司屿走到她原先的位置,拿起台面上的锚头长柄钥匙,插进留声机的发条箱里。
有盆绿萝挨着留声机,苏稚杳背轻轻靠墙,胳膊挨着绿萝散开的浓绿叶片。
心中凭空生出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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