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初熟的杏子,黄澄澄、软糯糯地,从窗棂格子里一点点渗进来。
程映鸯醒来时,身侧的褥子还温着,她睁开眼,看见傅承越已经坐在妆台前,正就着那捧熹微的晨光,慢条斯理地摆弄她的妆奁。
铜镜里映出他半边侧脸,下颌的线条在柔和的光里意外地温驯。
“醒了?”他没回头,指尖从一排螺黛上掠过,发出极轻的窸窣声。
她没应声,只是静静看着,他穿着雪白的中衣,长发未束,从肩头流水似的披散下来,这副模样与昨日浴房里那个带着欲气的身影截然不同。
“今日还要进宫谢恩吗?”她终于开口,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
“不去。”他拈起一枚青雀头黛,对着光看了看,“今日哪儿也不去。”
程映鸯坐起身,锦被从肩头滑落,晨凉袭上来,她轻轻打了个颤。
傅承越立刻回头,从架子上取下她的外衫,走过来披在她身上。
他按着她肩头,让她在妆凳上坐定,铜镜里,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处,她散着发,他微微俯身,手里捏着那枚黛石。
“我自己来。”她伸手去接,不敢让他乱画。
他避开了,“让我试试。”
程映鸯从镜中看他,见他神色专注,薄唇微微抿着,像极了研判沙盘时的神情,如今却用来对付她两弯眉毛。
她忽然想笑,又觉得眼眶发热。
傅承越蘸了水,在砚台上细细地磨那枚黛石,墨绿色的膏体化开,散出松烟特有的苦香。
他磨得很慢,额前垂下的一缕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程映鸯看着,有些发呆,这人还真有许多孩子气的一面呢。
“想什么?”他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你可别把我画成戏台上那个丑角呀。”她实话实说。
傅承越动作顿了顿,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你这主意不错,祖母看了肯定高兴。”
“你敢!”她抬手去捶,“不然就睡一个月的书房。”
傅承越握着她的手腕也笑了,低低的一声,胸腔微微震动,笑罢,他执起眉笔,笔尖在黛膏里蘸饱了,抬眼看她:“闭眼。”
程映鸯顺从地闭上,视觉消失后,其他感官便格外敏锐。
她能听见窗外早起的雀儿啁啾,能闻见空气中他身上的沉水香,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拂在她额前,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
笔尖落在眉骨上。
凉,然后是微微的痒。
他的动作极轻,轻得她几乎感觉不到力道,只能从笔尖移动的轨迹,猜测他正描摹她眉毛的弧度,一下又一下,从眉头到眉梢,缓慢而坚定。
她忽然想起昨晚,宴散后,他果然来“算总账”,缠着她就是不撒手,水都要了三四回,最后还是哭唧唧的踢人,他才作罢。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南苑那个女人肯定不是那的什么妾室,她怀疑是晋王一案的证人。
突然笔尖停了,傅承越退后半步,仔细端详自己的作品。
晨光又亮了些,金灿灿地铺满妆台,把她整个人笼在一层柔光里,眉毛画得其实不算完美,左边比右边略细,但他看了许久,久到程映鸯忍不住睁开眼:“怎么了?画坏了?”
“没有。”他的声音有些哑,“好看。”
她望向镜中,铜镜不够清晰,只映出朦胧的轮廓,但那两弯眉毛的确妥帖地卧在那里,不似她平日自己画的纤巧精致,却另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韵,勉勉强强吧。
镜中,他站在她身后,微微弯腰,下巴几乎抵在她发顶,两个人的目光在铜镜里相遇纠缠。
晨光越来越亮,雀儿的啁啾声里混进了前院洒扫的动静,远处隐约传来开市鼓声,整座帝京热闹了。
而这方小小的妆镜前,时间却仿佛凝滞了,凝滞在他为她画眉的手指间,凝滞在两道情深意重的黛色里。
程映鸯忽然转身,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还带着寝息温度的胸膛,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发,一下,又一下,像安抚小孩子一样。
傅老夫人这些时日吃斋念佛为傅承越祈福,如今见他平安回来才放心下来,又开始催促子嗣的事情。
傅承越没像之前插科打混的搪塞过去,反而安慰傅老夫人会尽快让她如愿的,哄的老夫人眉开眼笑。
“怎么出去了大半年回来嘴巴都变甜了。”回东院的路上程映鸯嗔怪。
“昨日我进宫,陛下也催了,人人都盼着,难道你不盼?”
“快住嘴吧,大家都在呢。”
一众丫鬟仆妇偷偷笑着,程映鸯的脸比发髻上的红宝石还红,伸手在傅承越臂弯轻轻一拧。
***
慈宁宫殿里,沉水香混着脂粉气,雾蒙蒙地悬在半空。
七八位诰命夫人按品级端坐着,茶盏里的明前龙井早已凉透,却没人敢露出半分不耐,目光有意无意,总往那扇通向内殿的紫檀雕花门瞟。
陈国公夫人捏着帕子,声音压得极低:“这都半个时辰了,太皇太后今儿精神倒好。”
“可不是,”武安侯老夫人捻着佛珠,“听闻单是昨儿,就见了三拨人。”
话虽如此,谁心里都清楚,寻常觐见哪用得着这么久,正暗自嘀咕,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轻巧却稳实的脚步声,伴着环佩轻击的泠泠清音,殿内霎时静了一瞬。
程映鸯出现在门边。
她今日穿着一品国公夫人的朝服,真红大袖衫,深青霞帔,金绣的翟纹在晨光里流转着暗芒,妆是精心描画过的,眉间却不见跋扈,只一派沉静的从容。
最惹眼的是发间那支衔珠凤簪,那是太皇太后金年千秋节时亲赐的,满京城有这体面的,不过五指之数。
引路的太监躬着身,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殿内每个人听清:“太皇太后懿旨,护国公夫人程氏,随咱家里边请。”
没有等待,没有通传,径直引向那扇众人望眼欲穿的门。
程映鸯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殿内诸位夫人,浅笑致意,步履从容地随着太监去了,真红的裙裾拂过光洁的金砖,留下极淡的沉水香余韵。
门开了又合,将一殿复杂的目光关在外头。
武安侯老夫人手里的佛珠停了停,终是轻轻一叹:“到底是傅家体面。”
陈国公夫人没接话,只低头抿了口茶,茶是苦的,一直苦到心底去,她想起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去年在御前失仪,至今还在家里“养病”,而程映鸯的夫君,却立下不世之功,硬生生从千军万马里为妻子挣来了这份独一份的体面。
内殿的光线柔和许多。
太皇太后并未坐在正中的宝座上,而是歪在东暖阁的临窗大炕上,身后垫着杏黄绫靠背,她年过六旬,头发已白了大半,松松挽了个髻,只插一支碧玉簪,家常的沉香色云纹袍子,看着竟比外头那些盛装诰命还要雍容几分。
程映鸯敛衽下拜,礼数一丝不苟。
“快起来,到哀家跟前坐。”太皇太后声音慈和,指着炕沿另一端。
她这才起身,抬眸时却微微一怔,母亲昭明县主竟也在,坐在下首的绣墩上,正含笑望着她。
更意外的是,妹妹映光也来了,七八岁的小姑娘,穿了身簇新的藕荷色襦裙,规规矩矩立在母亲身侧,一双大眼睛却灵巧地转着,偷偷朝她笑。
“母亲。”程映鸯又向母亲行礼。
昭明县主忙虚扶一把,“快去伺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她气色极好,红光满面。
太皇太后笑道:“映鸯这孩子稳重,整个国公府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映光这孩子上回宫宴哀家见了就喜欢,伶俐得紧,偏又知礼。”说着招招手,“映光,来。”
贺映光抬眼看看母亲,见昭明县主点头,才小步上前,在太皇太后跟前端端正正福了福。
“好孩子。”太皇太后拉住她的小手,细细端详,孩子的手软软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手腕上戴着一对细细的虾须镯,“读什么书了?”
“回太皇太后,《论语》读完了,母亲正教《大学》。”贺映光声音清脆,答得有条不紊。
太皇太后眼里笑意更深,转头对昭明县主道:“你教得好,孩子们都懂事。”又看向程映鸯,“承越那孩子,这回更是给皇帝立了大功,珩儿被养坏了,走了歪路子,都怪秦氏,哎……”
她话到这里停住,只轻轻摇头,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旋即又化开,“罢了,这些朝政大事,自有皇帝和男人们操心,只是苦了你们这些孩子,提心吊胆了这些日子。”
程映鸯垂眸:“为国尽忠,是臣子本分,夫君能平安归来,已是天恩浩荡。”
“你能这么想,好好。”太皇太后拍拍她的手,“哀家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说着,朝身旁伺候的嬷嬷示意。
嬷嬷端上一个朱漆托盘,上头盖着明黄绸布,揭开,宝光霎时流泻一室。
是一套赤金嵌红宝的头面,簪、钗、钿、梳俱全,做工极尽精巧,最难得的是一对耳坠子,红宝雕成合欢花的模样,花心一点金蕊,颤颤巍巍,光下流转着蜜一样的光泽。
“这套头面,是哀家年轻时候得的。”太皇太后声音悠远,“原是先帝赏的南洋贡品,如今哀家老了,压不住这样鲜亮的颜色,给你正合适。”
程映鸯连忙起身谢恩:“太皇太后厚爱,臣妾愧不敢当。”
“给你就拿着。”太皇太后语气不容推拒,“哀家赏人东西,还没人敢推呢。”说着自己先笑了,殿内气氛顿时松快许多。
赏赐不止这一样,又有两匹内造云锦,一匹雨过天青色,一匹秋香色,暗纹是极繁复的缠枝莲,一对羊脂玉如意,玉质温润如凝脂,还有一套十二件的甜白釉茶具,薄如卵幕,对着光能看见指影。
每一样都是内廷造办处的顶尖手艺,更是天家恩宠的象征。
程映鸯一一谢过,心里却明镜似的,这些赏赐固然厚重,但比起太皇太后此刻的亲近姿态,又不算什么了,她余光瞥见母亲,昭明县主眼底欣慰。
正说着话,外头通传,皇后带着大公主来了。
皇后不过三十出头,穿着明黄凤袍,端庄秀丽,大公主约莫五六岁,牵着母亲的手,模样娇憨。
母女二人行礼后,皇后笑道:“听闻皇祖母这儿热闹,儿臣便带着大公主来蹭杯茶喝。”
太皇太后显然心情极好,让她们坐了,又叫人添酥酪,大公主挨着母亲坐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好奇地望向贺映光。
两个孩子年纪相仿,一个金枝玉叶,一个将门之后,气质却截然不同,大公主娇养深宫,眉眼间天然一段矜贵,贺映光在西北长大,虽有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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