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在即,若嵁重又披上了那件玄氅。猎户琅环已将其浆洗干净,破损处亦用粗线细细缝补,虽不复当初华贵,却更添几分历经劫波的沉凝。
几日相处,一盲一哑,言语无几,却已有生死相托的默契。
作别之际,琅环自她掌心缓缓写下「保重」二字,力道深重,一如既往。
与燕王亲兵相逢,恰在若嵁拄着盲杖,欲随琅环指引踏上出山之路时。
彼时她耳廓微动,率先捕捉到远处传来的细微脚步声与甲叶摩擦声交叠。十余人众,呈扇形悄无声息朝小屋合围而来。
琅环远比她警觉,身形陡然绷紧,手已按上了腰间的柴刀,蓄势待发。
“且慢。”
若嵁低声制止,她侧耳倾听片刻,自行伍令行与加密的哨声中,辨出来人,“是燕王府亲兵。”
脚步声在离小屋十余丈外停住。
四下悄然无声,唯有山风掠过高林,呜咽不绝。对方分明已然察觉,此刻正隐于暗处,静观其变,暗自揣度。
片刻后,一个沉稳的男声打破沉寂,带着试探与不容置疑的威仪:
“屋内何人?燕王府亲兵在此,何方宵小,即刻现身!”
琅环抬眸望向若嵁,肩头轻撞了她一下,意在探询。
若嵁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她理了理略显宽大的氅衣,盲杖于身前一顿,发出清脆的“笃”声,随即缓步走出了木屋的阴影,面向声音来处。
林隙微光,映着她覆眼的粗布与苍白面容。身上玄氅虽旧,却将清癯身形,衬得愈发挺拔如松。
她朝大致方向轻轻颔首,语声平静如古井,却字字分明:
“在下,若嵁。”
四字出口,周遭空气仿若凝固。
隐于林木间的玄甲亲兵,几不敢信自己的双耳。他们奉命搜寻多日,几乎已将西麓翻遍,早已不抱希望,此刻目标竟如此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随即,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从林中传来,为首的校尉快步上前,停在若嵁身前以作辨认。
盲眼、清瘦,身上披着的是王爷赏赐的玄色大氅……
“当真是若先生!”校尉抱拳躬身,甲胄发出铿锵之声,“末将等奉王爷之命,搜寻先生多日。先生安然无恙,实乃万幸!”
他身后的亲兵们亦齐齐躬身,动作整齐划一,看向若嵁的目光中,已与前时的审视不同,多了些许发自内心的敬意与如释重负。
若嵁微微侧首,算是回礼,语气淡然:“有劳诸位。山中偶遇故人,得蒙收留,调养数日,已无大碍。”
她解释得轻描淡写,却无人会在此时细究这“故人”是何来历,又为何会在这西麓深山。
校尉目光越过若嵁,警惕地投向她身后木屋的沉沉暗影,以及暗影里那道默然伫立的矮小身影。
“先生,那位是……?”言语间,校尉的手始终未曾离开刀柄。
“是在下的恩人。若无她,只怕在下早已葬身鱼腹。”
校尉闻言,神色一凛,立刻收回审视的目光,再次拱手:“末将明白。多谢义士救助先生!”
阴影中的琅环,沉默依旧。望着若嵁随日升而缩短的背影,按在柴刀上的手缓缓松开。
已至分别之际。
若嵁转过身,朝其俯身三拜。
叨扰数日,哑女琅环未曾有过半分怠慢。救她于湍流,赠她以衣食,疗她之伤患。此恩此情,重逾山岳。
她心中雪亮,若非琅环那日恰在河畔,若非其力能缚虎、心细如发,自己这副残躯,早已沉于文莺河底,化作鱼虾饵料,何来今日重见天光?
更遑论,琅环引她探寻山中密道,勘破迷局,予她退路……
然,连日的相处,亦教若嵁探索出了几分有关“陆大人”的隐秘。
前首辅陆逊之贬谪大同府期间,虽无朝堂权柄,却未失济世之心。
他见此地民生多艰,律法于穷乡僻壤往往如同虚设,便时常轻车简从,巡察乡里,平决冤狱。
琅环之劫,便始于彼时。
她生于猎户之家,因天生喑哑,自幼便被视为不祥,更被父母贱价许与邻村一嗜酒暴戾的鳏夫。
那鳏夫视她如牛马,稍有不顺便拳脚相加,酒醉后尤甚。琅环天生巨力,起初因着“嫁夫从夫”的枷锁与无处言说的绝望,唯有默默忍受,身上旧伤叠新伤,几无完肤。
然而,纵是温驯如兔,穷途末路时,亦会露齿相抗。
那日,鳏夫酗酒归来,兽性大发,竟抄起柴刀,扬言要砍断她的双腿,让她“再也跑不了”。
生死一线间,常年累积的恐惧与绝望,在琅环眼中化作了玉石俱焚的凶光。
久居林莽,她习得一身迅疾身法与强大臂力。她侧身躲过致命一击,随即合身撞入鳏夫怀中,死死攥住他持刀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抄起地上的顽石,用尽全身气力,朝着他的脑袋猛砸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其间无有惊呼,亦无哀号,唯余沉默的生死相搏,与钝器击肉裂骨的闷响。
当邻人终于被巨大的动静引来,撞开房门时,鳏夫早已倒在血泊之中,头颅破裂,气息全无。
而琅环,浑身浴血,握着沾满血污的石头,蜷缩在墙角,一双眼睛亮得骇人,死死盯着门口的众人。
“杀人了!哑巴杀人了!”
村中大哗。
按律,妻杀夫,乃十恶不赦之重罪,当凌迟处死。族老们已准备将她捆送官府,以正“纲常”。
万幸,陆逊之恰于此时巡至该村。
他未曾听信一面之词,而是仔细勘察现场,询问邻里,经坐婆审查了琅环身上层层叠叠、触目惊心的旧伤。他看到了那柄落在地上的柴刀,亦未忽略琅环眼中未散的惊恐与决绝后的死寂。
陆逊之踞于祠堂前,面对激愤的村民与惶恐的族老,慨然道:
“律法之设,原为惩恶扬善,保生民之命,而非为虎作伥之具。此妇杀夫,非为作恶,实为自救。其夫暴虐,屡施毒手,今更欲夺其性命,岂非逼人于死地?若不自救,此刻横尸于此的便是她!我等岂能坐视纲常吃人耶?”
他力排众议,以“夫虐妻至甚,妻不堪其毒,愤而自卫,误伤至死”为由,将此案定为“义绝”之后的“过失杀伤”,免其死罪,并亲自作主,判琅环与死者义绝,恢复自由身。
“天地生人,岂分贵贱哑聪?皆有求生之权。”
陆逊之将文书递与琅环时,看着她那双重获生机的眼睛,如是说。
他赠她银钱,允她返回自幼生长的山林,重操猎户旧业。
此恩此德,于琅环而言,无异再造。
她将陆逊之的容貌、气度,尤其是其官服袖口与随身印信上那独特的梅枝图腾,烙刻在心。
正因如此,当日在河畔,琅环发现若嵁怀中那枚刻着同样梅枝纹样的铜扣时,才会毫不犹豫地施以援手。
她认得的,不仅是图腾,更是那份源于陆公之品行与风骨,予人希望的公道与慈悲。
种种渊源,若嵁已在几日的试探与琅环断续的书写中,已拼凑出大概。她指腹摩挲着氅衣上粗糙的补线,心中波澜暗涌。
陆逊之……这个名字,与她模糊记忆深处的某些碎片隐隐共鸣,却又隔着一层浓雾,看不真切。
是廖怀口中,年轻时尚悯恶徒,年老却贪恋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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