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恭出了宫门,径直往太常署衙门而去。时值午后,太常署内一片寂静,因为太常卿不太管事,下面的人也都乐得偷闲,往往还没到申时,署内就没人了。
澹台恭进了署门,见几名书吏在廊下打盹。
“昱弟可在?”澹台恭站在值房门外,叩门问道。
门内传来一阵窸窣声,半晌才见澹台昱披着外袍开门,面上犹带睡痕。见是堂兄亲至,他连忙整冠行礼:“兄长怎么亲自来了?有事唤小弟过府便是。”
澹台恭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署衙,问道:“齐大人又不在署中?”
澹台昱道:“卿公已三日未至,言称服五石散后需静养。”兄弟二人转入内室,在西窗下坐下,澹台昱亲手烹茶,道:“兄长此来,所为何事?”
澹台恭神色凝重,长叹道:“昱弟尚不知晓?你侄儿近日在宋海晏手中受尽折辱!愚兄今日特来与贤弟共商对策。”
澹台昱将白瓷茶杯推到澹台恭面前,苦笑道:“那宋海晏如今手握十二万重兵,是陛下亲封的一品大将军,小弟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又能帮上什么忙?”
当年澹台勰死后,澹台恭和澹台昱一同投靠了齐阀。澹台恭凭军功累迁成为五品振威将军,后因女儿被选为颍川王妃而封为征南将军、宣城侯。澹台昱则得到齐梁青睐,到太常署任七品的太史令。七年之前那场夏苗礼,皇帝在覆舟山猎场遇刺,原来的太常丞李敬因此被革职,澹台昱补了他的缺。
太常卿为九卿之首,官居三品。太常丞虽为副手,却仅六品。
要是没有什么意外,澹台昱这一辈子已经望到头了。他初入仕途时,也曾勤勉奉公,到处逢迎。如今在太常署待久了,渐渐意气消磨,每日上值点卯,只求不出差错即可。
澹台恭见他意志消沉的模样,摇头道:“昱弟如今正值壮年,大有可为,难道就甘心困于这小小署衙?”
澹台昱呷了一口苦茶,叹道:“我想有什么用?你们武将多立战功,便可步步高升。我再上进,这太常署上面有齐大人压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还能有什么指望?”
“愚兄听说齐梁身为上卿,并不理事,这署中庶务一直仰赖于你。”澹台昱凑近一些,低声道:“你在太常署这些年,难道就没有寻到一点把柄,扳倒齐梁,坐上太常卿的位置吗?”
澹台昱吓了一跳,忙起身走到门口,见左近无人,方才舒了一口气。他关上门,小声道:“兄长,这话可不能乱说……齐梁大人能坐上这个位置,是他投胎在了齐家,我拿什么和他相比?能守着这微薄俸禄平安度日,已是天大的福气……”
澹台恭道:“昱弟何必妄自菲薄,我刚从宫中出来。冯常侍说陛下常赞你勤勉,太常署诸事多亏有你操持。可惜那齐梁白占着高位,陛下不好提拔于你。”
澹台昱两眼一亮,喉结上下滚动:“冯常侍当真这么说?”
“这是当然。”澹台恭握住堂弟手腕,谆谆道:“昱弟你想,愚兄如今官居二品征南将军,昱弟你若能成为太常卿,你我一文一武,同气连枝,朝中又有谁敢小看我们澹台氏……他日等颍川王妃入主中宫,昱弟你封侯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
澹台昱掌心的汗洇湿了衣袖,蛰伏多年的野心在心底破土而出。官场沉浮数十载,谁不想扶摇直上青云端?
“想要将齐梁大人拉下来,也不是全无办法。”澹台昱思虑良久,压低嗓音道,“过些天就是社稷祭礼。祭礼大典上,天子初献之后,应由齐梁大人亚献。齐梁再懒散,但在这等国之大事上从来不敢出错。要是他在社稷祭礼有失,就算司徒大人也不好说话……”
秋风扑窗,发出簌簌声响,澹台昱忽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动:“兄长且先回去,等我的消息便是。”
澹台恭知澹台昱意动,心中大喜,起身道:“那愚兄就等你的好消息。若有需要愚兄相帮之处,只管开口便是。”
次日巳时,齐梁入署。
这位太常卿峨冠高耸,广袖博带,手执麈尾,颇有道家出尘之态,然而面容青白、脚步虚浮,自马车至署衙不过十步之遥,已是喘息连连,额间薄汗隐隐。
澹台昱见状,疾步上前搀扶,引他至书案前落座,又寻出好茶,亲手烹了奉上。
齐梁随意扫过案上文书,漫声道:“澹台大人,近日署中可有要事?”
“回上卿大人,本月廿八日乃仲月戌日,依礼制陛下将往社稷坛行祭祀大礼。此乃国之重典,近日署中上下正紧锣密鼓筹备。不知大人可有训示?”澹台昱垂手恭立,神色端肃。
齐梁掩口打了个哈欠,面露怠倦之色:“这社稷祭典年年如是,你照往年旧例操办便是。”
澹台昱行礼道:“是。”
齐梁强撑着翻了几页公文,困意上涌,正要往内室小憩,一抬头,看澹台恭仍然侍立一旁,不由道:“澹台大人还有什么事?”
“前日听大人提及,日常所服五石散药效不及从前。下官近日幸遇一位从南岳衡山来的道士,据传其手中丹方比京中流传得更好。下官特求来一剂,献予大人品鉴。”言罢,澹台昱从袖中取出一只浑圆瓷盒,盒盖雕着九瓣莲花。澹台昱指尖轻转,盒盖开启,一股奇异香气顿时弥漫室内。
齐梁闻得此香,双目微阖,面露陶醉之色,伸手接过瓷盒:“难得你如此用心,这份忠心,本卿记下了。”
澹台昱连忙道:“为大人效力,是下官分内之事。”
接下来的时间,齐梁根本无心公务。他勉强在署内坐了一刻钟,便将事情交代给澹台昱,带着那只瓷盒登车离去。
***
桂花谢后,便是寒露时节。
一场秋雨之后,天气寒凉起来。青石宫道上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色。几株老桂的残花被风吹散,黏在潮湿的墙根下,更衬得皇宫西北角的玉烛殿,一片萧索荒寂。
玉烛殿是皇后齐宝珠的居所。
元宁元年二月,皇帝将皇后从白鹭台行宫接回皇宫之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当年五月的夏苗礼上,皇帝在覆舟山行宫遇刺。之后不久,皇后突然发疯,差点掐死襁褓中的皇嗣。太皇太后将皇嗣接走,亲自抚养。
从此之后,皇后齐宝珠就仿佛被世人遗忘。皇帝甚少踏足于此,齐家也似乎忘了自己家也还有一个女儿在宫廷之中,很少派人探望。玉烛殿名为皇后寝宫,实则和冷宫差不多。
这日辰时三刻,一辆青纱车辇停在玉烛殿前。一位身着灰色缁衣的尼师在宫人的引领之下进入殿中,一个时辰之后,尼师从殿中出来,重新登车。马车在御道上辘辘而行,最后停留在净宁庵门口。
这几年,太皇太后身体越发不好,皇帝常常延请药师庵住持静仪师太入宫为太皇太后诊脉,为了静仪师太往来方便,在宫中修建净宁庵作为静仪师太起居之所。
静仪师太进入净宁庵,见皇帝冕旒朱服,立于佛堂之下,望着七宝莲台上庄严慈悲的药师佛像微微出神,一双眼眸静寂悯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张脸的轮廓隽美如初,却褪去了昔日在药师庵修行时的沉静婉娩,显露出独属于天子的威仪。静仪师太不由想起“相由心生”这四个字来。
她轻移数步,双手合十,躬身行礼:“陛下圣安,贫尼稽首。”
萧含光回过神来,看向静仪师太,轻声道:“师太,皇后的身体如何了?”
静仪师太道:“总算不负陛下厚望。今日贫尼为皇后娘娘施针之后,皇后娘娘神志有片刻的清醒,她静静看了贫尼一会,说道:‘您是药师庵的静仪师太吧,本宫记得皇妹在庵里修行,不知她如今可还好’,贫尼和她聊了一会儿,她还记得一些旧事,只是颠三倒四,残缺不全……”
静仪师太顿了顿,又道:“虽然之后不久,皇后娘娘神识重新昏聩,但总算是好的征兆。贫尼打算这次在宫中暂住一月,每日为皇后施针,说不定皇后娘娘便可完全想起旧事来。”
萧含光闻言,面露喜色:“如此便有劳师太费心了。”她微微舒了一口气,这几年她一直在暗访哥哥那个孩子的下落,却并没有进展。如果齐宝珠能够彻底恢复,她或许便能寻回真正的皇子。
静仪师太再次稽首:“贫尼自当尽力而为。”
两人说话之间,门外忽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大喊道:“皇帝哥哥,宋海晏他仗势欺人,你可一定要给我做主啊……”
紧接着,冯大用劝阻的声音传来:“哎哟,小郡主,陛下正在会见静仪师太,您这么吵吵嚷嚷,扰了佛门之地的清净,成何体统——”
女子的声音愈发高亢,“什么体统不体统的,这话你怎么不同宋海晏说去。我萧红鲤可是长沙王的孙女,陛下亲封的沅陵郡主,在这京城天子脚下,他竟然敢抢本郡主看上的东西,还有没有天理了。我今天一定要到御前告状,让皇帝哥哥替我做主——”
“皇帝哥哥,皇帝哥哥——”萧红鲤的呼喊声一阵高过一阵。
萧含光轻轻揉了揉眉心。
宋海晏似乎每天都能生出新的事端来。从他入京以来,她每天都能从不同的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萧含光踏出佛殿,见一名身着红色纱纹绣缨双裙的少女被羽林军挡在净宁庵大门之外。
见她出来,少女连忙扑了过来,跪下行礼:“皇帝哥哥,求你给红鲤做主——”
萧红鲤是长沙郡王萧夷的孙女,今年刚满十六岁。
萧氏皇族主脉人丁不旺,旁支却繁茂兴盛。长沙郡王乃先帝胞弟,膝下四子,萧红鲤正是其三子萧悯之女。
七年之前,太皇太后召萧悯入京任少府之职,并命其携家眷同至金陵。彼时年仅九岁的萧红鲤和七岁的胞弟萧桢,随父母自封地而来。
太皇太后齐明霜早年为皇后时,对宗室多有猜忌。垂暮之年反倒念起血亲之情,常宣萧悯之妻沈氏携一双儿女入宫。萧含光也因此常见这对小儿女。
萧红鲤生性活泼,又天真烂漫,自小就“皇帝哥哥”前、“皇帝哥哥”后的跟在她后面。萧含光看着她长大,心中疼爱,三年前封其为沅陵郡主。萧红鲤仗着这份宠爱,行事不免骄纵几分。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