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子湖在金陵城东三十里,湖东有一座村庄,名叫小周村。
顾名思义,这座庄子住着的都是周姓人家。唯有村口的一间瓦舍住着一对母子,母亲姓朱,孩子无姓,母亲只唤他小名阿桑。
二人没有田地,靠母亲养蚕织布为生。眼瞅着儿子渐长,也没个生计,朱氏妇人便托了人,教他到周氏族长家里做个小厮,一日管两顿饭,也可省些家中口粮。
周氏一族虽是寒族,族长也颇为重视家学,请了邻村一位姓顾的老儒到族中设馆,讲授经学。周氏族长因见阿桑勤快,便遣他到私塾中做些端茶倒水、扫洒庭院的杂活。
阿桑生性颖悟,日日听老儒在塾中讲学,跟着认了不少字。许是天生灵犀,老儒所授儒经,正经在馆中入学的周氏子弟尚一知半解,这阿桑便能过耳成诵、举一反三。老儒因此对阿桑颇为喜爱,常常叹息,此子如若出身世家,或可平步青云,执笏朝堂,谋天下事。可惜出身贫寒之家,纵有经天纬地之能,不过与人作仆而已。
阿桑自识了字,便求知若渴,手不释卷。可惜家中贫寒,买不起书,老儒见他好学如此,心生怜惜,又念及他天资难得,便许他每晚将馆塾的书籍带回家温习,早上再带回来。
这日申时馆塾下学之后,阿桑便携了一卷书,爬上了村口一棵大树,细细品读。
忽地,他的后脑勺被狠狠一击,跌下树来。抬头一看,几个白日里在馆中读书的少年已将他围住,为首的正是族长之子周云霆。
周云霆瞥见他手中书卷,怒喝道:“好个阿桑!你不过是我家干杂活的下贱奴仆,竟敢偷盗馆中书籍,如今人赃俱获,还有何话可说?”他挥舞拳头,对身后少年道:“众人一起上,拿住这贼,让我父亲发落——”
众少年一拥而上,有的制住阿桑,有的则抢夺他手中书卷。阿桑被按倒在地,仍死死攥着书卷,“我没偷东西,这本书是顾先生借给我的……”
“借给你的?”周云霆冷笑一声,“你一个没姓的贱民,也配读书?”他将阿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把书卷抢了过来,一张一张扯下,抛洒在空中,狞笑道:“这书我就是撕了,也轮不到你来读。”
阿桑双目赤红,不知哪里来了力气,竟挣脱束缚,重重一拳砸在周云霆面门上。周云霆顿时鼻血长流,捂着脸哭嚎:“贱奴竟敢以下犯上!他犯了族规,众人给我往死里打——”
少年们得令,蜂拥而上,一番撕扯踢打,拳脚如雨点般落下。阿桑蜷缩在地,以双臂护住要害,顾不上粗布衣服被扯成碎条。他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踹得移位,喉间腥甜翻涌,却仍死死咬住牙关不吭一声。
“住手——”道旁响起一声清叱之声,众人抬头看时,只见身旁停了数骑。骑者人人佩剑,为首之人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他气度清华,目光如寒星般冷冽,问道:“怎么回事?”此人正是齐韶,昨日奉了皇帝之命,到雀子湖边寻访皇嗣下落,不料才刚入村,就遇到众少年围殴一个孩子,是以停下探问。
周云霆趾高气扬:“你是什么人,竟敢管我周家的事?这贱奴偷了主家的东西,我就算打死他都是轻的——”
阿桑挣扎着站起来,大喊道:“我没偷东西,这书是馆塾的顾先生借给我的……”
他的衣服已被撕碎,嘴角渗出鲜血,可挺直的身板如荒野劲草,不惧日晒,不畏风折,刚烈而倔强。齐韶心中一动,他忽地想起多年以前,他在石头津被大楚戍卫诬蔑偷了金印的场景。
他翻身下马,走上前去,蹲下身想要将阿桑扶起来。
忽地,他定住身形,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眼前的少年,虽满面血污、发辫散乱,仍可见眉峰如远山微蹙,眼形长而上挑,双瞳透亮,与萧含光竟有七八分相似。
他轻声问道:“孩子,你可是姓萧?”
阿桑摇了摇头,那边周云霆已抢先道:“一个不知生父是谁的野种,也配这等贵姓?”
齐韶拧了拧眉,又问道:“你母亲可是姓朱?”
阿桑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齐韶站起身来,看向周云霆,沉声道:“这书是不是他偷的,找你们那位顾先生一问便知,你们哪位愿意带路?”
他负手而立,袍角无风自动,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周云霆见他气度非凡,腰间配印,身份应非一般,眼神便躲闪起来,“犯不着吧……区区一个下奴,我还冤枉了他不成……”
齐韶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们。”
他身后骑兵按剑肃立,甲胄寒光凛凛。众少年缩颈垂头,不情不愿地在前领路。齐韶捡起地上的书页,抱着阿桑,上了马背,一行人很快到了周氏家塾。
顾老儒看到齐韶的装束,料是贵人,急急迎了出来,揖礼道:“贵人辱临敝塾,敢问尊讳?”
齐韶抱着阿桑下马,朗声答道:“中书侍郎齐韶。”
顾老儒身形一震,正欲再行大礼,旁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位年约五旬、身着暗纹长袍的老者踉跄着抢上前来,行礼道:“老朽周承宗,忝为本村族长。不知侍郎大人驾临,万望恕罪……”
他看了看齐韶怀中浑身是伤的阿桑,又看了看一众目瞪口呆的自家子侄,额角冷汗直冒:“可是小子们无知,冲撞了大人?”
齐韶取出袖中散碎的书页,缓缓道:“冲撞倒是没有。只是敢问顾先生,这卷书册是先生借给这孩子的,还是他偷的?”
顾老儒将书册拿在手中,仔细看过,答道:“回大人,此书乃老朽出借。”顾老儒看着阿桑,目中泛起怜惜之色,“阿桑这孩子……性敏好学,无奈家徒四壁。老朽不忍见明珠蒙尘,故允其借卷夜读,晨时奉还……”
齐韶又转视周氏族长,冷笑道:“敢问族长,诬蔑他人盗窃且聚众围殴者,该当何罪?”
周氏族长如何看不出,眼前这位齐侍郎是为这阿桑出头。他想起朱氏当年也是由一辆华丽的马车送到这里,又见齐韶一直将阿桑护在怀中,心道,朱氏莫不是这位齐大人的外室,这阿桑乃是他的私生子?
想到这里,他连忙扑通一声跪下,“老朽教子无方,请大人恕罪。今日参与打人的,老夫定会按照族规,重重责罚……”他膝行几步,到了阿桑面前,连连磕头:“阿桑公子,云霆猪油蒙了心,冲撞了公子,老朽代他向公子磕头赔罪……”
阿桑浑身僵直如木,他在族长家中为仆,人人皆可对他呼来喝去,动辄打骂,何曾见过族长大人在他面前跪地赔礼,还尊称他为“阿桑公子”。他心中大骇,下意识就要避让一旁,可身后那位贵人温暖的手掌一直稳稳地扶住他,不许他移动分毫。直到族长额头冒出鲜血,那位贵人都无动于衷,不发一言。
阿桑喉间发紧,声音颤抖而怯弱:“你……你快起来……”
齐韶这才轻抬下颌:“族长请起。”
周族长颤巍巍站起,听得齐韶道:“周族长,这孩子天资不错,本侍郎动了爱才之念,想收他为弟子。听说他在你家为奴,还请族长取来身契,我要为他赎身……”
周族长连连摆手:“大人明鉴,阿桑并非卖与我家为奴,只是他家贫寒,他母亲让他到我家干活,一天管两顿饭吃。大人若有意带走阿桑,他便不必再来……”
齐韶转而看向阿桑,问道:“阿桑,你愿不愿意随我离开?”
“我……”阿桑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看向他唯一信任的顾先生,嗫嚅道:“顾先生……我……”
顾老儒唯恐阿桑拒绝,得罪眼前的贵人,自己受到牵累,劝说道:“阿桑,齐大人学问远胜于我,又是朝中重臣、天子近侍,他赏识你、抬举你是你的造化。你跟着他,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齐韶蹲下身去,凝视着孩童清眸,温声道:“阿桑,你不是喜欢读书吗?我家里有很多书,你想看多少就有多少……”
阿桑眼睛一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好,我随你去。”他忽又低头,“可是不知我阿母……”
齐韶温蔼一笑,轻抚过他鬓边乱发,“放心,你阿母她会同意的。”
……
齐韶带着阿桑走向村头的瓦舍,远远便听到里面传来织梭的咯吱声。他推开柴门,只见一位身着粗布麻衣的妇人低头坐在织机前,双手在丝缕间上下翻飞。
听到脚步声,妇人抬起头来:“阿桑,今日你回来得这么早?”她看到齐韶,微微一怔:“这位大人是……”
齐韶长揖一礼:“夫人,在下齐……”
那妇人听得一个“齐”字,脸色骤变,看向阿桑:“阿桑,你先出去……”
阿桑犹豫地看了母亲一眼,慢慢挪步出去。齐韶摸了摸他的头,“阿桑,你先出去玩一会儿,晚一点再回来。”
阿桑出门之后,妇人在齐韶面前跪倒,声音惊惧:“齐……齐大人,民妇这些年一向安分守己,只想带着阿桑安稳度日,实不敢再与皇后娘娘争些什么,求齐大人……饶过我们母子性命……”她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地,发出哀哭之声:“大人如果觉得此处离金陵太近……我们可以搬家,搬得离金陵远远的……”
齐韶一愣,连忙将妇人扶起,“朱夫人,在下虽以齐为姓,却并非司徒府的人,也和皇后娘娘没有关系。”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字帖,柔声道:“夫人可还记得此物?”
朱夫人将字帖凑到跟前,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这是金钩贴,是太孙殿下……不,是陛下手书……”她眼中忽然放出异彩,“陛下还记得我们母子吗?”
这个问题齐韶不能答,他单膝跪下,低声道:“夫人,在下正是奉了圣命,来接阿桑回京。”
朱夫人喃喃道:“回京,回京做什么?”
齐韶声音低凛:“夫人,如今国无储君,阿桑是陛下的长子,当正位东宫。”
朱夫人瞳孔骤缩:“可皇后不是已经生下嫡子,陛下册封为颍川郡王……”
齐韶摇头道:“颍川郡王非是太子。”
朱夫人摇摇头,踉跄着后退,眼中珠泪盈睫:“齐大人……我怕了,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争不过齐家的,我只愿隐姓埋名,与我的孩儿在乡野间度日,粗茶淡饭,平平安安……我们……我们过得很好。太子什么的,我不敢想,也不愿再与人去争些什么……”
齐韶的眼神冷了下来,声若寒玉:“夫人,您说过得很好,是让他继续当一个没有姓氏的私生子?当一个人人轻贱、随意打骂、随意侮辱的奴仆吗?”
朱夫人浑身一震。
“夫人,您知道他喜欢读书吗?他天资颖悟,连顾先生都赞叹不已。士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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