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面前目光不知落何处的俊秀男人,陈千伶有些恍惚。长眉长眼高挺鼻,兼之柔和鹅蛋脸,这些特点放在男人脸上可惜了,若是女子,不知是何等的风姿。
忍不住摸摸自己的下颌,再抚过细腻长颈,不合时宜起了好强心。容色是各花入各眼,若论嗓子,全上京找不出一个能比的。即使香月楼楼魁英娘子、得自己师傅传授的妹妹,都差了那么些。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副好嗓子。在还是幼童时,她最喜欢的游戏是朝着窗边随口模仿几声轻啼,不多时,鸟雀皆叽叽喳喳绕飞在窗前,仿佛受到召唤。
“老爷瞧,千伶果然伶俐。这小声,啧啧。大点请大师教导,必声动上京。”
“好是好。”面目模糊的父亲在眼前晃,“但我看这大鼻子,若是长成呲了,可怎么办。”
不远处传来母亲的声音:“大鼻子怎么了,大鼻子一看就是你的种。陈柏,可一不可二,当我养孩子容易呢。偏要个女儿我忍了,怎么,你非得和那个南边来的狐媚再要一个,生出天仙才罢休吗?”
争吵声渐渐远去,陈千伶闭上嘴,停下模仿鸟叫。捏捏自己鼻头,她也从小知道,自己的鼻子长得很不好看,甚至到了有碍观瞻的程度。
“有碍观瞻”,陈千伶默念,就是不好看的意思吧。不然父亲怎么会是是叹息,说了一次又说二次。
第一次听到“有碍观瞻”这个词,是从自己父亲嘴里。而到了真正理解“有碍观瞻”词意的时候,她已经有妹妹了。
母亲把小小襁褓往自己手上一递:“你看,你同父同母的妹妹。呵,真让他得偿所愿了。”
陈千伶惊讶瞪大眸子,盯着襁褓里的小小婴儿。婴儿皱眯眯着眼,嘴巴一耸一耸,像是要吃的。突然,婴儿睁开了眼,是和自己同样的细长眼皮缝。
不知为何,一股油然而生的亲近和喜悦缠绕心房,陈千伶轻轻托起婴儿,唱了一首师傅刚教的曲儿。
“不愧是同胞姊妹,一来啊,就和我的三个哥儿亲近。”听完小曲,母亲呵呵笑道,“可惜你们有一点不像,你妹妹的鼻子比你的秀气多了,和你娘一个模子出来的,没像你爹。”
陈千伶翘着眼,怯生生瞅一眼母亲。她虽然也进学了,师傅教导很多,但实在不明白母亲的话。
至于三个哥哥,母亲轻易不让他们见面。整年顶多过节时见一回,她又低着头行礼,哥哥什么样也认不出来。
还有,母亲提到的“娘”,她快速瞟过母亲从未鼓起的肚子,似乎知道了什么大秘密。
自以为是的秘密,在妹妹陈百俐会跑会跳时打破了。根本不是秘密,而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她与陈百俐不是母亲生的,却是父亲的孩子。
师傅讲规矩时,提及,自安帝启,推崇一妻为正,正嫡所出无论男女皆有望承家业。而其余庶出子女受不得家族荫蔽,除非得了正室与家主的认可,纳入名下。
同一父所出,待遇前程天差地别,若得了正妻青眼,法理上自己不再是孩子的母亲,也没有照看依靠的权力,一切无异于失子。加上单靠自己一双手,也能养活,渐渐,甘愿为妾者少了。
听说,期间有一段奇闻轶事。传说安帝即位间,一位姓宋的朝廷命官宠妾灭妻,闹得其妻在安帝出巡时拦轿伸冤,历数委屈,以命请安帝做主。
安帝大怒,叱责宋官人管不好家,放妻子出来大闹,坏了她出巡的兴致。宋官连连请罪,其妻受此打击,兼之求告无门,恨不得一头碰在轿辇上。她凄厉诉说自己的委屈,震得天地蒙尘,云遮雾罩不见光。意图自戕时,终被陪侍一把拦住。
此惨状引得围观百姓落泪。人人都有女儿,再不济有外甥女侄女自然盼着女儿嫁人后不受小妾的闲气。
安帝亦震动不已,亲自下轿面见众人,且欲赐二人合离。可那妻一副离不开宋官人的模样,表示家中已无人,除宋官外何以为家,所以拒受合离令。宋官也大为感动,发誓必好好待妻子,又委婉说明妻子无子,所以纳妾。
二人抱在一起,重归与好。但天上乌云不见散开的迹象。苦思良久亦不得法,请集思广益,各交法子上奏。
为了得帝王青眼,周边人纷纷绞尽脑汁,又说遣散妾室的,又有说打死不论的,说得宋官人冷汗涔涔,双膝发软几欲趴下。好在都被安帝以有伤阴骘否了。
冥思苦想一刹间,天光大亮,顺着光,不知从何处从飘下一张字条,落在安帝手心。安帝看后,大呼圣谕,圣谕。随即宣宋官人与其妻上前,宋官人大小十个孩子全随亲母姓,户籍记在亲母名下。
至于百年后由何人继承宋官人家业,必须其妻择选十数子中最孝义者。
无人敢违抗圣谕,宋官人再不情愿,只能应下。安帝又赐其妻淮阳夫人的名号,保她后身无忧。
上京贵妇得知此事,虽有效仿之心,但畏于丈夫情面不好实行。谁知淮阳夫人仗着身份一月串一家,见着宠妾灭妻的苗头便骂,一言不合告到安帝案头,主持“合离”的公道。安帝无法,私下对着大臣连连叹气,面上做样子警告一二。
宋官人受到淮阳夫人的影响,颇被打压,最后消声觅迹。淮阳夫人执拗于此,甚至举着圣谕要求写入法令。安帝被闹得头疼,无可奈何折中下令。此令一出,为人妻者没有不拍手叫好的。
淮阳夫人李容殊传奇自始起,而宋官人,徒留个姓于故事而已。
师傅提及淮阳夫人的传奇,本意讲个故事,与陈千伶说说淮阳夫人唱哀天求圣谕的厉害。能让天地变色的词曲,不止靠嗓子好,更要融入心头一口血。
陈千伶的心却不在上头。她恍惚间明白了,自己和妹妹原来是外边女子的孩子,母亲只是母亲的身份。怪不得母亲从未抱过她们,也很少见她们,却恨不得时时搂着最小的弟弟,连声抱哄。那温柔如水的嗓音,是她与妹妹从没有享受过的。
陈千伶一直死守着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直到妹妹也开始识字念书,她才找个暖意融融的午后,姊妹促膝长谈间,和盘托出。
“母亲不是母亲,就不是好啦。”妹妹蹭在姐姐臂弯里,有些不解,“反正姐姐是姐姐,看我们长得这——么像,一定是亲姊妹。”
女孩声音并不清脆,软糯中带些含糊,按照师傅的标准,这样说话万是要罚的。但陈千伶没有平日里的挑错,顺势靠着妹妹,只觉得熨帖极了。
陈千伶继续天真活泼说着:“我和你像,你和爹爹像,所以爹爹也是亲爹爹。我有姐姐,有爹爹,真好哇。”
半晌,陈千伶听到自己喑哑的质问:“你什么时候见的爹爹。”
“昨天啊,还有大前天。爹爹教我读书呢,还给我讲黄什么扇席子的故事。”
“爹爹还说什么了。”
“爹爹说,我以后也要像黄香香一样孝顺。”
“爹爹提起我了吗。”
“当然有了,爹爹每次都会说,让我多跟你学,说我们都嗓子好听,就是我差点,比不上姐姐。”陈百俐有些沮丧,“姐姐,你唱得真好听,我可能永远学不会。”
陈千伶不知自己有没有笑,只知道,从过年后,自己再没见过爹爹。目不转睛看着陈百俐稚嫩的脸,她又不自觉碰了碰自己的鼻子,心脏仿佛被大掌攥紧,酸得几乎落下泪。
有多久没有照镜子了,三年,五年?既然人人都说她与妹妹长得像,妹妹就是她的镜子。在“镜子”里,自己无一不完美,有傲人的嗓音,秀媚的面庞。像一场梦,她愿闭上眼睛,永沉溺在编织的美梦里。
可惜梦总有破碎的一天。那一天来得很快,开头好似平平无奇。照常起身,用膳,准备见师傅。母亲身边的嬷嬷来传话,师傅已经归家,她和妹妹以后再不用去上课了。
不等她们问,嬷嬷匆匆回头,只留下个怜悯的眼神。姊妹两个敏锐察觉氛围不对劲,不安地靠坐着,像是等待最终审判。
黄昏时分,陈百俐终是受不了,噌一下起身往外边跑:“我去问问爹爹,师傅到底去哪了。”
陈千伶也跑,起初想拉住妹妹,后又跑在妹妹前面。她也想见见大半年未见的父亲,想问清楚以后都不用练嗓子了么。
绕过屋后,见门口守着的面生侍从,陈千伶立刻捂住脸,油然而生一股胆怯。她拉住妹妹,嘘一声示意噤声。
在此时,“啪喇”,一阵瓷器碎裂的响动,接着,母亲的声音隐隐约约从窗缝传出。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凑上前,附耳于窗探听着。
“……做你的春秋大梦,太子妃像是榻侧容人的性子吗。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送女儿,也得看人收不收!现在好了,全天下都知道新皇发明旨不纳……”
父亲亦愤恨:“要不是百俐太小,千伶那个鼻子太丑毁了脸,我非得争争太子妃的位置。”顿足长叹,“谁曾想陛下退位……太子妃小产,多好的时机啊,明明能走驸马的门路,邀旨求个侧妃……”
接下来什么,陈千伶耳朵里嗡嗡作响,已然听不清楚。左一句太丑,右一句毁了脸蛋,冲击着耳膜。原来父亲是这样看自己的,原来一切只是自欺欺人。
她恍然间抬头,面前妹妹秀妍可人的脸蛋一刹间分裂又一刹间重组。无意识伸手触碰,她第一次有打碎镜子的冲动。自己应该长这样,自己怎么会不长这样呢。
“姐姐!”陈百俐吃痛大叫。
叫声惊醒鸟雀,亦惊起屋内人。陈御史警觉,怒气冲冲拉开窗,一巴掌拍开陈千伶掐住陈百俐脸蛋的手,恼羞成怒呵道:“堆的金银养得女儿,别的显不出来,听墙角倒会。”
他恶狠狠刮了眼陈千伶:“带着妹妹乱跑什么。告诉你们,生你养你的该还了。不能像哥哥们顶立门楣,也要为陈家利,为陈家好。”
陈御史背对着,但陈家姊妹都看到,他身后的母亲,不,应该称呼陈夫人。他身后陈夫人鄙夷不屑的白眼,轻按胸口几欲作呕的神情。
恶心完,陈夫人淡淡瞟过陈千伶俩,毫不介意她们的目光。哼一声,不客气丢下一句:“老爷要向女儿吩咐什么就吩咐吧,我先回去了。”话音未落地,人已经利索离开。
望着陈夫人裙裾消失在门边,陈千伶的思维前所未有的灵敏。她仔细回忆起刚偷听的只言片语,送女儿、侧妃、走门路……原来父亲打得是联姻的主意!
不知哪来的勇气,瞬间充满四肢百骸,陈千伶感觉整个人如盛满风的风筝般鼓胀。她按捺住兴奋,盈盈下拜,竭力掐出女儿家的娇羞,娇滴滴道:“父亲,女儿已经与愉郡王情定。”
“哦?”愉郡王吗,陈御史脑子活络起来,不可遏制想到愉郡王的身份,长公主之子,受封郡王。待太上皇百年后,驸马那点子屁事也消了,长公主再受封大长公主,愉郡王保不准会是愉亲王。
他嘴不自觉往上翘,连带胡子也一翘一翘,怎么也遏制不住兴奋。这可是上数三十年唯一的亲王爵位,皇宫妃嫔够不到,亲王妃也不差什么。
激动过后,随即狐疑。陈御史轻咳一声,让姊妹两个进来回话。他觑着眼打量陈千伶,看见大鼻子就皱眉,肃容道:“咳咳,千伶,你说得可是真的?三年,啊不,五年,你可从来没有出过府。”
不止五年,陈千伶咽下纠正的冲动,自己和妹妹从没有踏出府门一步。她闷闷点头:“是真的,父亲,女儿的妆匣里,还摆了和愉郡王来往的信。”
“果真?”
“父亲一看便知。”
很快,几封情信摆在陈御史案头,他看了又看,啧啧道:“小年轻,这点子话都写得出来。嗯?以声定情是怎么。”
陈千伶早羞红了脸,声若蚊蝇:“有个春日里,我对着院墙吊嗓子,墙边扔下一枝花,是枝粉桃花……”
粉桃花划过眼前,带下一串露水,接着是用细线栓着的一封信。鬼使神差地,陈千伶匆匆捡起信,连带桃花收在怀里,赶着回屋。一路上,怀中的信与桃花,像个蹦跳的兔子,揣着直突突。
“我们,我们就一直写信,偶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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