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琰话毕，门栊外忽而闻声道：“果然虎父无犬子，父之雄略，子承其风。”
父子二人齐齐抬首，见来人竟是衡王府长史存寂。
颅如青璧，僧衣僧履。
此人本是晋州亘山云门寺的一个小僧，多年前衡王奉皇命围剿亘山山寇，与寇敌周旋半月，终于清剿，军马疲累，又逢大雪封山，于是想借云门寺休整三日。
可寺庙住持却以衡王剿寇却错杀无数无辜山民为由，拒绝衡王兵马入寺。
衡王大怒，以云门寺僧人对皇家不敬为由，命人屠寺。
撞开寺门后却见寺中血迹斑驳，尸身纵横，一个年纪尚小的僧人手握长刀，满袍浸血的回首朝他道：“凡生于斯土者，无论神佛，皆受辖于天子，既为臣，岂有拒君王于门外之理？”
衡王驭马入寺，马蹄行至小僧身侧，低头问他：“如何称呼？”
小僧用僧衣试净长刀上的残血，五指并拢，单掌竖于胸前，目光沉静，作佛揖道：“小僧法号存寂。”
衡王点头，策马踏过寺中横尸，于马上道：“往后你便跟了我罢。”
……
贺琰自然听过存寂的声名，此人自下山起，便一直沿用着自己的法号，不弃佛根，却干着冷血负义，屠戮成性的恶事。
唯对衡王忠贞无二，是衡王极为信任的心腹。
存寂进门后，却并未对贺琰行面礼，只是朝贺庸微微颔首道：“是我拦住了通报的下人，有些失礼，贺大人莫怪。”
贺庸自然知道，衡王府长史不是清闲之人，今日来此必是为了贺琰给林家报信儿一事。
幸而此人来得巧，刚好听见了贺琰的解释，歪打正着的洗脱了忤逆衡王的嫌疑，否则，那位本就生性多疑的王爷，还不知要给贺家安上怎样的罪名。
一旁的贺琰见父亲起身相迎，也转过身面向来者，堂堂龙虎将军却要向一个长史俯首示敬。
而他的注意力却仍然在院外那丝细弱的笛声之中。
可是从方才起，那笛声就似空然消失一般，再也没有捕捉到，他心中焦灼，沉静的神色几度显了慌乱。
借着这位小僧前来，终于如释重负的朝父亲贺庸道：“既然有客至此，容允执回院易服再返。”
贺庸瞥了一眼他身上血痕交错的锦衣，遂点头应许。
贺琰转身欲去，却在步至门口时，被那僧人故意侧身拦住，他抬首相视。
存寂却抬了抬本就有些吊稍的眼尾，朝他意味深长的一笑后，又错身相让。
贺琰不懂他的举止，亦来不及多想，背着一身血痕，迫切地夺门而出。
……
空中未闻雷声，却悄然落了雨，淅沥如丝，落在他翻着皮肉的鞭痕上，如刀刃凌迟般生疼。
贺琰脑中有些混沌，他不知景昭为何突然造访，还是以这样一种，有些沾染过去的见面方式。
于他二人来说，实属有些僭越。
他顾不得撑伞，双肩被雨水浸透，脸上的雨水顺着他悬梁般的鼻翼滑入衣襟，靴履快速交错着，竟在仄窄的甬路中走出了风声。
偶有撑着伞路过的女婢，在扫见自家公子的神色后，吓得屏气收心，慌忙躲开。
平日里巴不得投怀送抱的丫头们，此刻连上前递伞的勇气都失了去。
当贺琰来到酒窖门口处时，他却驻足了。
父亲三年前所说的话犹在耳边：“景云骁身带邪性，实乃乱世将才，但却是盛世之祸，与他瓜葛，会让贺家在朝堂上陷入两难之地。如今贺家军雄风不再，父亲我不得不投靠衡王门下。可衡王近日听闻，景家军将士们今夜企图劫狱作乱，景云骁那小子许会从中接应，王爷知晓你与他形同手足，所以，想将此任交与你来做，若今晚真有越狱之举，命你当场击杀，不留遗祸，事成，景家军便拆旌旗缴兵符，汇编入我贺家军中，令我贺门再兴。”
也是那一夜，他碎了他的右臂。
使其投文不得握笔，投武不得持枪，让他在景家打下的盛世中，做一个废人。
唯有这般，他才能碎其意志，让他放弃越狱的冲动，从来保下一命。
但贺琰却从未想过解释。
他与他，早已道不相同。
冷雨簌簌，贺琰在酒窖门前缓缓睁开双目，一脚踹开了眼前的木门。
成王败寇，自有胜者著书立传，贺家总会耀门百年，景云骁只是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罢了，他不该有愧疚之意。
贺琰带着一身雨寒拾阶而下，落入眼帘的却是衣衫狼狈躺在地上的秦时安。
除她之外，别无他影。
贺琰喝住了跟来的下人，令他们院外等候，自己则快步冲上前去，将地上凌乱的娇人扶至已怀。
“秦姑娘？”他悄声唤道。
扑鼻的酒气令他剑眉蹙起，贺琰被迫打量着她身上，被人撕弄堆积的素色布衣，束腰松垮，竟连胸前的小衣也是碎的，虽不至于坦胸露背，但玉琢般的四肢此刻却没有一丝尊严的裸露在外，与铺散开的乌发交叠着，狼藉之相仿佛被人肆意糟践后的弃物。
他圈着她双肩的手，竟一时不知该触碰何处，才能不碰到她雪光般的玉肌。
贺琰慌乱四顾，竟发现面前被烛火映至昏黄的墙壁上，用炭石赫然写着六个大字：“不好玩，送你了。”
观其字迹，如长枪大戟，凌厉无前，他还曾赞过这一手字，比起自己齐整严谨的隶书，更有一种纵横无羁之感。
而他却没有想到，再次见到这手字迹，竟以这种令人作呕的方式，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贺琰腮帮咬的生紧，肌肉突突而动，胸腔中似有狂风呼啸，不留意却被怀中的一双柔荑覆上了侧颊。
秦时安被贺琰身上的湿寒冻醒，因酒意而灼热的身体随着烛焰的摇曳而颤颤发抖。
她看着微弱火光下少年朦胧立体的五官，恍惚中想起她染了风寒的那夜，少年半真半假的欺她道，若想报恩，便以身相许的戏言。
于是，她顶着惺忪的意识发问怀抱着她的少年：“你的承诺还算数吗？”
贺琰被她忽而的亲近唬的一怔，以为她在问聘她入军营为教的承诺，于是忙应道：“当然算数。”
覆在他侧颊的掌心冰凉，他怕窖中阴寒，她身上的酒热抵挡不住，忙脱下外袍，将她衣衫破损的身子紧裹其中。
他不再逗留，将她拦腰抱起后，快步走了出去。
“备车，”贺琰朝院门口的小奴吩咐道：“今晚的事，若是传进东苑的耳中，你们两个便以死谢罪吧。”
两个小奴手中的油伞被吓的一抖，双膝一弯跪了下去，交换了个眼神道：“公子放心，奴几个从今儿起，就当被后厨连炖了七日的豆腐白菜毒哑了，就算老将军来问话，我们都不带吐一个字儿的。”
“伞。”贺琰抬了抬眼皮。
那小奴应了一声，立马起身随后，为其撑伞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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