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心脏一下一下泵着血,响声震耳欲聋。
而朝昶从未如此憎恨过它的跳动。
二百零六块骨头,每一根都像在被碾成齑粉;十二道经脉,每一条都似流淌着烈焰灼烧。身躯变成一滩炽热的烂泥,他困在其中,被迫生生忍受这凌迟。
人说,筑基相当于修道之人的新生,他在此刻才知道其深意——
只有死去,方能重生。
***
冰层覆盖着整间囚室。
墙壁与地面是黑色的玄武岩,厚厚冰壳铺在这深重的底色上,将门栅处漏进来的一点光线折亮。
像个晶洞,只是散着慑人的寒气。
囚室正中心有道人影,趴伏着,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怎么样?”
旁边人小声问。
从缝隙侧望进去的守卫,就将遮板又拉开了一点,借着光亮细看。
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但借着光,能看见趴伏的躯体上,有微弱的起伏。
那少年像块炽炭,白霜从他四肢边缘结上来,又随他的吐息被逼退。身下百年不化的寒冰,一点点被融出水光。
“好像昏过去了。”
守卫话音才落,就看见少年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从脸侧滑落几绺黑发。
他应该是想抬头,和夜林里栖着的狼一样,即使身受重伤,也会用最凶狠的眼神逼视敌人每丝异动。
守卫心头竟隐隐生出几分钦佩来。
“这般年纪便入筑基劫,也可谓天之骄子了。”
“谁说不是呢。”旁边的人唏嘘一声,“修仙这一条道儿上,能真称得上“劫”的,除了登仙天劫,不就是这筑基劫?多少人这辈子卡在炼气境,甚至摸不上筑基的边,到头来都算不上修了仙。这一头一尾两道劫数啊,有没有、能不能过,这都得看命。”
“那他这命数算是极好了。”
“可未必。”身旁人凑来望了一眼毫无动静的少年,语气惋惜,“他若真是命好,就不会这么毫无准备地就渡上劫。筑基多重要啊,哪个修仙的不拿出大半身家来做准备?丹药、灵宝,还有请专人护法的,都是准备齐全了,才挑个好日子催动筑基。”
“像他这种因灵力□□而突入筑基劫的,你见有几个最后成功了?”
“更何况他不仅连颗护脉丹都没有,眼下还是在寒牢里——若熬不过去,筋骨必然受损。好好一个少年英才,仙缘可能就此便断喽。”
“可惜了。”
守卫轻声叹。
“要不……先把他带出来?囚室太冷了,他现在总归也跑不了,放出来一会儿许也没事?”
“疯了你。”身边的人瞪他一眼,“掌剑使没说放人,你有几个胆子敢开门?”
他陡然厉起来的斥声在走廊撞出回响,守卫急忙看了眼少年,又叫他小声点,那人却只不在意的回了句:“没事,他现在可听不见。”
......
朝昶的确听不见。
他方才看似要抬头的挣扎,不过是被欺辱惯了的狼崽子,即使半陷昏迷也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沸滚的灵力早将他五感烧到混乱,纵使睁着眼睛,那瞳孔也是散的——耳边有哭笑、有铃撞,混混沌沌绕成一片混响,筋脉滚烫,皮肉却是被寒冰冻得缩紧,又刺又痛,逼他泄出无声的哀喘。
太痛了。
在打斗中耗到枯竭的身体,竟在这最苦寒的地方、最疲累的时机逆反般突破了极限。他极力想维持清醒,可意识还是一点点被疼痛勾缠着陷落。
眼下他就像匍在沼泽边上,半身没在阴湿痛苦的幻觉里。
只是要说是幻觉,浮在眼前的一切却都如记忆般逼真;但若说那就是记忆,好些画面却又和真实的曾经不尽相似。
就比如现在,他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被一桶冷水倾头浇下后,混着血丝不断向下滴水的手。
手上全是血泡。
耳边有尖利的嘲讽声:“挑几桶水都这么慢,真是废物!今天罚你把所有师兄的水缸都填满,再浆洗好我的衣服,没做完前不许回来睡觉!”
一个破桶“哐当”一下砸到他头上,像是把他砸得出了窍,一半神魂留在身体里,另一半则浮在空中,用旁观者的视角看着那跪在地上,头破血流的少年。
这是我吗?
朝昶恍惚地想,我没有师兄,也不是外门弟子,从来都不用爬山挑水,这不是我。
可那少年抬起头,是一模一样的脸。他捧着被推倒后不慎摔裂边角的便宜玉佩,眼圈慢慢变红时,浮在空中的朝昶,心脏也跟着一下下抽痛起来。
他就这样半附于“自己”身上,在混沌的幻境中,被抛掷进一段段或陌生或熟悉的画面。
有时他仍年幼,背着比人高的药篓汗如雨下,在听见路边摊主招呼要不要来碗糖水时,抿着嘴移开了视线,轻声说自己不爱喝甜的;
有时他是少年,拿着一把便宜的破剑,在外门后山最偏僻的角落独自练习,一个普通的起手式,也从白天练到黑夜。
有时那画面他很熟悉——只能照亮一小片屋角的黑油灯,在窗隙漏进来的风里忽闪忽闪,他挤在灯旁,看阿娘一样一样教他认草药。
可有时候的画面却陌生又可怕——上一刻还温柔浅笑的人,忽就变成了一座碑,他的额头在碑前长磕不起,眼泪带走身体所有暖意,连着他灵魂的一部分,永远渗进了地底。
他穿梭在数不清的片段中,度过了一个陌生的“自己”的十几年。每当他被迫以“自己”的视角去感受这一切,都像有只无形的手,将他的灵魂与陌生的“自己”愈发紧密地揉合在一起。那些不熟悉、不记得的画面,慢慢都变得越来越自然、越来越似曾相识起来,就像……就像一切本该如此。
当他又一次在戒堂的长鞭下昏过去,朝昶短暂从“自己”的视角里抽身出来。愤怒和无力感还在心头余悸,他浮在半空中颤抖——
不是这样的,不对,有哪里错了。
少年努力在混乱澎湃的情感中去抓一丝理智,去抓只有他在抽离出来时才能感受到的异样感。
......有一部分是对的,他的童年,小山村,那些苦日子,都和他记忆里的没有区别。但是、但是那另外许多,什么外门、什么诬陷欺辱,这些画面却让人全然无绪......
朝昶喘息着抵住自己的额头。漂浮的视角下方,“自己”正被一鞭一鞭地抽打,后背一片血肉模糊。
那些“不对劲”的画面,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大量的记忆碎片翻浮在脑海里,这个问题蓦然出现在心头时,叫他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可他还没来得及想,眼前那道长鞭,就在空中啪得抽出一道白光。撕裂了画面的白光转瞬间变成天光,朝昶在一阵目眩中低下头,看到了瑶霄殿外的白玉铺石,还有一排面容稚嫩,正候在殿外的小修士。
这是秋纳大典。
“朝昶。”
门外的少年一个激灵,疾走了几步进入殿里。
这是他被峰主们挑选的那一刻。
朝昶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只是……好像不仅因为他共感到了少年强烈的紧张,还更因为——
因为什么?
心里一道小小的声音在问。
因为此刻太安静了。
朝昶大口大口地喘起来,心脏好像在耳边狂震,越来越响的心跳声甚至让他有些眩晕。
不应该这么安静才对。
应该有一些声响才对!——杯盏掉落的声响、满座惊愕的声响、那个人的声响!
他急切地抬头,可高台上的七道坐席里,没有一个是穿着素袍的身影。宗主身侧的那个位置上,只有一位陌生的老仙君打量了下他,又不怎么感兴趣地移开了眼。
可师尊呢?
我师尊呢?
朝昶浑身颤抖,在大脑理解这一切前,先一步赤红了眼眶。
方才浮现在心头的问题,好像突然间就有了答案,只是他拒绝去掀开那道纱,大脑只在快溺毙了他的恐慌中不停地重复一句话:
师尊呢?师尊呢?师尊呢?
“朝昶,外门。”
敬事长老在安静中,给他的名字勾上了一个冰冷的红圈。
“不对!”立在大殿里的少年难掩失望地退了出去,浮在空中的少年却怒吼出了声。
他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得到他的话,只顾在恐慌中喊:“我师尊是云玥峰主纪栾!我不是外门弟子!我有师尊!我有待我最好的师尊!”
可飞转的画面不等他。朝昶被抛回碎片的漩涡里,他抖着手,竭力去捞与师尊有关的画面。
可是一点都没有。
师尊从没出现在“自己”的人生里。
那场秋纳就是源头,师尊就是源头。八角亭上暖意融融的秋阳没有了,涧桥边卷了漫天的红叶没有了,晨雾里冒着热气的汤团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折辱、谩骂、欺凌,是离别、痛苦、无助,就像光穿过一枚棱镜,不过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就折出两道截然相反的轨迹。
可那个转失的角度,是他迄今为止、感受到的最美好的全部。
他堕在无数痛苦的画面里,不由自主地越陷越深。共感到的情绪使他愈发难以保持清醒,而那偏折了的人生经历起来又如此真实,他淹没其中,记忆里与师尊相处的过往竟逐渐变得像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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