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大典过后,绥京城的春风滤走了最后一丝寒意。
这年开春难得晴日连连,民间都说“春晴收,春雨丢”,和煦的春日是春苗抽芽的预兆,刚经过一年粮荒的百姓都盼着新年的好收成。
春祭过后没几日,景和帝便下了诏书,立七皇子付辕为储,赐金册玉印,入主东宫。
后南境也传来捷报,二皇子率领大军平定了当地的动乱,南疆王的第五子擅动刀戈,被他母上降了罪,眼见这南疆扰了边境,又退了回去,不知到底揣了什么心思,只是对于平常百姓而言,不打仗,能吃饱,总归是好的。
当下储君新立,南境平定,大有祥和之气,人们都说,太子替陛下祭祖那日,天有七彩祥云,好不惟妙,跟天神下凡似的,还有人传得更玄,说看见那祥云中,隐约有龙腾的影子,这些话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得好像亲眼所见。
实际上,是那日恰巧下了一场雨,雨后初晴,阳光透过雨雾投了下来,折射出一道七彩虹光。
太祝说,虹霓绕云,是先祖赐下的吉兆。
自古术言,由权而生,吉言凶语,不过是造势的手段。
在讲究天人相应的年岁,天象就是天意,天命所归也好,祥瑞现世也罢,寻常百姓,总是需要一个安心的名头。
那日,春生万物,苍穹悬鸣。
付辕站在玉阶之上,望着太庙前香火袅袅腾起,望着台下黑压压的朝臣中那个偏隅的身影——
望着昔日的污名,成了他今日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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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殿的床榻很大,比从前殿里的都要大上几寸。
付辕睡在上面,朝里翻了个身,胳膊肘还陷在软乎乎的被褥里,背后空空的,少了些依托,还要再往边上挪一挪,才能安安稳稳地靠到床木。
他总是感觉靠着床木,缩在里边儿睡得更踏实。
这座东宫核心的首殿,面阔五间,连梁木都要比其他殿宇高上几分,寝殿宽阔敞亮,宫人也是从前的数倍。
他对周围的声音向来敏感,每次一闭眼,就能听见殿外往来的轻轻脚步声,搅得他心烦意乱。
这会儿,院中细细碎碎的人声又钻了进来。
“我等奉命来为太子殿下量衣,殿下醒了吗?”
“稍等,我去通传。”
不一会儿,常乐的声音便隔着殿门传来——
“殿下,该起来更衣了。”
他把头往枕垫里一埋,真想就地装死。
昨夜功课补到了半夜,方才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本想着再补会儿觉,谁知尚衣署的人竟来得这么早。
他们说,太子个头长得快,每隔几月,就要量一次体,好预定做明年的新衣袍。
对此他甚是不解,自己原先做野皇子的时候,两三件衣服换着穿,不也穿得挺好的吗?
做太子,比他想象得要烦。
如今他有了名字,有了身份,却总觉得那些都不是自己,只像是一个个硬贴在他身上的标注,好似石头上贴了金箔,金灿灿的,晃得人眼晕,看着贵重,反倒将他与别人隔得越来越远。
东宫如今大大小小的太子傅就有五六个,礼傅,律傅,军傅,政傅,武傅……
景和帝总说他开蒙晚,是生怕他学不够,急功近利地给他来了一场大补——
规定每月一小考,由景和帝亲自监察成果,每季一大考,让太学和兰台一起审卷挑错,一会儿说他史论不切,一会儿说他策问空空,他那一手狂草乱舞的字,更是被当成了众矢之的的靶子……
忽然明白为什么皇帝都命短了。
“殿下?”常乐还在叫他。
小付辕在床上滚了一圈,从床头滚到床尾,抱着被褥裹成一个卷,披散着头发坐起来,等头脑清醒一些,踩着冰凉的地,才勉强站了起来。
不行,还是困,旋即一头又栽了回去。
“殿下,再不起,要误课时了。”常乐叩了叩门,“今日可是邱夫子的课。”
一听见“课”字,更是头昏脑胀。
想到今日还是他最讨厌的礼课,那个太常寺来的官师邱荣是个呆板严肃的老头,脸上永远不会笑,还总爱挑他的错处,说他这儿也不端正,那儿也不敦严……
想到此处,更是想直接翻墙逃出宫去。
心生退意,便没法一鼓作气,一来二去地折腾了一早上,最后还是误了时。
承乾殿北侧的书堂外桃花开得正好,风一吹,粉白的花瓣簌簌地落了一地,只可惜如此雅致的美景,竟然要用来听老头讲经。
日头和煦,树下一方书案,两张软榻,夫子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
待他走近,树影婆娑下,只见那人转身侧目,朝他行礼。
他一愣,呆呆地睁着眼,望着眼前的张岁安,又惊又喜:“今日不是邱夫子的课吗?”
张岁安穿着一身墨色的长袍,显得格外老成,桃花树影落在他身上,细碎的光照得他微微眯起眼,朱唇皓齿,好似在笑。
自从升任东宫少傅后,除了日常授课外,上要替太子统协其他课业的官师,下要管着东宫下属的舍人,每日功课查检,课业排布,宫人规制,事无巨细,不曾有过片刻清闲,一年下来,人都累瘦了。
只是这一瘦,倒透出几分竹骨兰质的清俊来,温润之下,还多了些许沉稳持重。
“邱夫子昨夜偶感风寒,让臣代为告假,未能提前告知,还请殿下恕罪。”张岁安行完礼,缓缓抬起眼,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殿下今日迟了两刻钟。”
照景和帝的意思,太子开蒙晚,要严训,特意嘱咐各位夫子不必守旧规,该罚就罚,该打就打。
张岁安清了两声喉咙,微眯起眼角,笑问道:“殿下是想抄经,还是受戒尺?”
“……”付辕眼见是逃不过了,又实在不想再抄书,干脆往那软榻上一坐,抬起胳膊,把掌心直直地摆到案上,任由他打。
张岁安见他眼底挂着两团乌黑,就猜到这孩子昨夜定是又通宵赶功课了,拿起案上的戒尺,捏着尺尾,往他的掌心上轻轻拍了拍。
付辕觉着不疼,以为张岁安不舍得罚自己,正暗自得意,就听见“簌”的一声——
下一秒,戒尺啪地就落在了掌上,力道比刚才重十倍不止。
“嘶!”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下着实狠,打得手心火辣辣的疼。
“第一下是臣打的,”张岁安鬼精似的温温一笑,“这第二下,是臣替邱夫子打的,邱夫子打人,就是这般力道。”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张岁安,眼里扑扑地冒着火,刚想开口反驳,就又被一戒尺抽得火气灭了半截。
按以前的规矩,迟一刻钟,要挨五戒尺,张岁安没用多少力气,但整整十戒尺打完,手心还是麻酥酥的。
付辕闷头捂着手,不情愿地低声嘟囔着:“你还真打啊……”
“嗯?”张岁安微微侧目,明知故问道,“殿下说什么?”
他强噎下一口气,低眉顺目:“谢少傅教导。”
也不怪张岁安不近人情,东宫的课从来都不是私谈,但凡太子上课,周围必有监侍,监侍的记簿会一字不落地呈到御前,以供陛下查检,如此一来,几乎没人敢徇私。
从前景和帝对七皇子不上心,平日也是刻意疏远,如今他已是太子,景和帝对这个生分的儿子,也从原先的疏远,骤然转成了极度的控制,恨不能一口将他喂成个胖子。
常乐将太子的功课一一铺陈在案上,张岁安拂去案上的桃花瓣,拾起一卷,查检起来。
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随口说道:“‘礼者,天地之序’,这里的‘序’,殿下只解了尊卑之次,却漏了四时之序,应是先有天地四季,才有人间君臣,殿下这里漏了一笔,小心邱夫子见了,又要被罚。”[1]
付辕抿了抿嘴,乖乖提起笔准备改注,才发现案上的墨已经替他磨好了。
他闷头写字,随口低声说了句:“你既什么都懂,陛下为什么不干脆让你一人教我?”
“臣不过懂些皮毛,怎可与官师相提并论。”张岁安低着头,拿放简牍时,眉目含笑,“更何况,兼听则明,太子殿下身边,也不能只有臣一个臣子。”
虽说学生不才,师亦有责,但如今太子初立,正是要向朝臣们证明自己堪当大任的时候,他涉世不深,难免有不周之处,若没有张岁安这个少傅在身后替他查漏补缺,恐怕他早被那些规谏的唾沫淹死了。
张岁安自然而然地拾起他另外的课业,一卷一卷地埋头看了半晌。
“殿下似乎对律令中的告律有所不解?”
“不是不解。”付辕埋头闷声道。
张岁安了然道:“那便是不满了。”他说罢,卷起手头的简牍,“子告父母,妇告威公,奴婢告主,勿听而弃告者市,此虽为律,却更在于德,旨在维系尊卑秩序,以德治之。”[2]
倔牛脾气的小太子殿下顿了顿,抬起眼道:“那如果高位之人德不配位,卑下者岂不是只能逆来顺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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