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载映在凌晨四点五十分准时睁开眼睛。
窗外还是济州岛黎明前特有的墨蓝色,咸湿的海风透过窗缝,带来远处橘子园若有若无的清香。他轻轻起身,老旧的地板发出极细微的吱呀声,如同五年来每个工作日的清晨。
隔壁小床上,七岁的柳与粦蜷缩成一团,怀里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兔子。孩子睡得很熟,晨光从窗帘缝隙渗进来,照亮他半张小脸——那张越来越像秀琳的脸。载映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像被烫到般移开视线,快步走进厨房。
他换上熨烫平整的卡其色工装裤和浅灰色衬衫,左胸口绣着一个小小的标志:济州岛农业技术研究院(蠢作者不知道哈,瞎写的)。这是他两年半前通过考试得到的工作,一份终于与他首尔大学农学系毕业背景匹配的工作。不再需要顶着烈日修剪橘子枝条,不再需要扛着沉重的肥料袋穿梭田间,但肩上的担子并未因此减轻分毫。
厨房狭小却异常整洁。载映从保温饭盒里取出自己的午餐:米饭、泡菜、一小份煎鱼。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蒸锅里端出一个小瓷碗——嫩滑的鸡蛋羹,表面撒着细碎的葱花和几滴香油,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把碗放在餐桌正中央,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稚嫩而认真:“阿爸,鸡蛋羹我多蒸了一碗。你也要吃早饭。粦”
载映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喉结轻轻滑动。他拿起铅笔,在纸条背面写下:“谢谢。晚上见。”
推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出门时,东方天空已泛起蟹壳青。车轮碾过济州市老城区的石板路,发出有规律的声响。路旁的橘子花正当时节,细碎的白花藏在墨绿的叶间,香气清冽而含蓄,与海风的咸涩交织在一起。
这份工作得来不易。与粦上幼儿园那年,金阿嬷偶然提起,研究院在招一名有实践经验的助理研究员。载映翻出压在箱底多年、几乎被遗忘的毕业证书,纸张边缘已经发黄,“首尔大学农学系”的字样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陌生又遥远。
笔试很难,涉及最新的栽培技术和病虫害防治理论。面试时,那位头发花白的研究所所长看着他的简历,又看看他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双手:“柳载映xi,首尔大学农学系优秀毕业生,却在橘子园做了五年临时工?”
“生活所迫。”载映回答得很简短。
“为什么现在想来这里?”
他沉默了几秒:“……为了儿子能按时被幼儿园接走。”
这个答案让所长沉默良久。最终,他得到了这份工作——薪水是之前的两倍多,工作时间相对固定。最重要的是,下午四点通常可以准时下班,足够他赶在幼儿园最后关门前接走与粦。
………………
——怎么过日子不算过呢?
这个问题,在无数个披星戴月归家的夜晚,总是不请自来地钻进柳载映的脑海。
此刻,他推着挂满购物袋的自行车,缓慢地走在回家的街道上。袋子沉甸甸的——打折的蔬菜、特价的鸡蛋、与粦学校要求买的图画纸,还有一盒不太应季但打折的草莓。秀琳最爱草莓,与粦也是。这个认知让他购物时几乎是无意识地将那盒草莓放进了购物车。
星辉清冷,路灯在石板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这条街他走了五年,每一个坑洼、每一处拐角都熟悉得如同掌纹。可今晚,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堵在胸口,沉甸甸的,比购物袋更重。
与粦上小学了。时间快得令人心惊。那个曾经需要他用背巾绑在胸前、在橘子园里颠簸的婴儿,如今已能自己系鞋带、整理书包,甚至会在早晨为他准备一碗鸡蛋羹。孩子长得太快,快得让他来不及适应父亲这个角色,就已经错过了太多。
他自儿子学会走路后,就再没抱过他。
不是不想。在那些疲惫至极的深夜,看着儿子熟睡中无意识蜷缩起来的小小背影,一种混合着怜爱与酸楚的冲动时常涌上心头。可手臂抬起,最终只是轻轻拉好滑落的被角。触碰都变得奢侈——除了过马路时,看到汽车疾驰而来,他会条件反射般猛地伸出手,抓住与粦细瘦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身后。危险一过,手便迅速松开,重新插回口袋。
与粦有时会抬头看他,黑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但从不发问。孩子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默的距离。
载映停下脚步,支起自行车。他靠在冰凉的车座上,从旧夹克内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烟。打火机的火苗在夜色中跳跃,映亮了他过早爬上眼角的细纹和鬓边的几缕灰发。
“呵……”一声极轻的苦笑逸出唇边,很快被第一口烟雾吞噬。
他抬头望向星空,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灰白的烟在清冷的星光下袅袅升腾,扩散,最终消散在夜色里,如同那些他从未说出口、也无人可诉的话语。
………………
柳与粦不知道的事情很多。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总在深夜坐在窗前,望着漆黑的海面一言不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没有一张母亲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金姨母和邻里阿姨们看向他们父子的眼神,总是充满怜悯与欲言又止的叹息。
在幼儿园时,孩子们是“童言无忌”的。
“柳与粦,你偶妈怎么从来不来接你?”
“我偶妈说,他没有偶妈。”
“他阿爸也很少来,总是最后一个被接走。”
“独来独往的怪家伙。”
起初,与粦试图解释。他张了张嘴,想说“我有阿爸”,想说“我阿爸很忙”。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他们说的好像都是事实。
后来,他就不解释了。老师教导他们要体谅父母的辛苦,要做个好孩子。与粦把这些话记在心里。他学会了在父亲疲惫归来时默默倒好一杯水;学会了自己整理书包、准备简单的早饭;学会了在父亲沉默时也保持安静。他成了一个标准的、沉默的“乖孩子”。
可“乖孩子”的答卷似乎只对大人有效。在孩子们的社交世界里,他始终摸不到“亲故”之间的相处之道。他看着其他孩子勾肩搭背、分享零食和秘密,心里有种模糊的羡慕,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茫然。他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看着外面那个喧闹、温暖、与他无关的世界。名为“亲故”的答卷,他连落笔的机会都不曾取得。
毕业那天终于来了。“向日葵班”的小朋友们穿着统一租来的小小毕业袍,挤挤挨挨地站在幼儿园门口的台阶上,对着相机露出各种笑容。
与粦安静地站在第二排靠边的位置。他的袍角在等待时不小心蹭到了花坛边的泥土,留下一块灰褐色的痕迹。胸前别着老师奖励的“好孩子”小红花,好几朵,排列得整整齐齐。他不太习惯这么正式的场合,身体有些僵硬,看向镜头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柳载映站在活动室最后一排的阴影里。他穿着自己最体面的一件衬衫——还是多年前秀琳给他买的,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很平整。他破例请了半天假赶来。原本没打算来,觉得这种场合矫情又无必要。但前一天晚上,看到与粦偷偷把毕业袍拿出来,小心翼翼抚平上面的褶皱时,他喉咙里那句“我就不去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看着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与粦站在班级队列里,背挺得笔直,过分认真。载映的目光滑过儿子细瘦的脖子、过于宽大的毕业袍,最后落在那张侧脸上。额前的黑发被帽子压得有些乱,鼻梁的线条,抿起的嘴唇……尤其是那双沉静的黑眼睛,在偶尔看向台下时,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搜寻着什么的光。
像。太像了。
像秀琳安静时的神态,像她偶尔陷入自己思绪时的侧影。载映感到一阵熟悉的、混合着剧痛与温柔的战栗穿过心脏。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试图让自己挣脱这突如其来的尖锐怀念。
典礼结束,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飞向家长。载映看见与粦没有立刻跑过来。他先是很认真地向老师鞠躬,然后才转身,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找到了站在阴影里的父亲。
他走过来,步子不算快,小手紧紧攥着卷成筒状的毕业证书。胸前的红花在走动中微微颤动,袍角那块灰土的痕迹在灯光下更加显眼。
他在载映面前停下,仰起头。小脸上有运动后的红晕,眼睛很亮,但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紧张。他拉了拉载映的衣角,这个动作很轻,带着试探的意味。
“阿爸,”与粦的声音不高,“我做得……好吗?”
他举了举手里的证书,又指了指胸前的红花,好像那是他所有努力和“乖”的证明。
载映怔住了。所有漂浮的回忆、尖锐的痛苦、日常的麻木,都被儿子这句简单的问话击碎。他像是从一个漫长而黑暗的旧梦中,被人猛地拉回现实。眼前只有这个袍子沾了灰、别着红花、眼神澄澈而紧张地望着他的小男孩——他的儿子,柳与粦。
时间仿佛停滞。载映看着那双酷似秀琳的眼睛,喉咙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他抬起手,那只因常年劳作而指节粗大、皮肤粗糙的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轻轻地落在了与粦细软的黑发上。
这是一个极其生疏的动作。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指的僵硬。
“做得好。”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嘴唇嚅动了一下,一个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音节滑了出来:
“Rin。”
不是连名带姓的“柳与粦”,也不是生硬的“你”。是一个昵称,一个更亲密的、带着温度的音节。
与粦明显地愣住了。他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随即,一丝纯粹的喜悦从眼底蔓延开来,点亮了整个小脸。他用力点了点头,攥紧了手里的证书。
载映移开手,重新插回裤袋。那股突如其来的情绪潮水正在缓缓退去。
“走吧,”他说,“回家了。”
………………
烟已燃尽,烫到指尖。载映将烟蒂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重新推起自行车。
回到家时,已近晚上八点。推开门的瞬间,温暖的灯光和食物香气扑面而来。与粦正跪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将紫菜包饭摆进便当盒里。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阿爸,回来了。”
“嗯。”载映放下购物袋,看见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你在做什么?”
“明天的便当。”与粦认真地将最后一块鸡蛋卷放进便当格,“老师说,明天有户外活动,要带便当。”
载映走过去,看着便当盒里摆放整齐的食物:紫菜包饭切成适口的大小,煎蛋卷切成星星形状,还有几颗小番茄和焯过水的西兰花。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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