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2月3日,济州岛。
柳载映第一次真正抱着他的儿子。
婴儿比一周前出生时长开了些,潮红退去的小孩子裹在柔软的白色襁褓里,沉甸甸地坠在他有些僵硬的手臂中。尹秀琳靠在他身旁,产后依然虚弱,面色苍白,但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初为人母的喜悦和长途回家的期待。
“爸妈一定等急了。”她轻声说,手指拂过婴儿柔嫩的脸颊。
载映小心地将儿子递到妻子怀中,提起那个简单的行李袋。里面只有几件婴儿衣物和秀琳的换洗衣物。他们轻装而来,也打算轻装回全罗南道的老家。真正的“行李”,是这个此刻正茫然睁着乌黑眼睛的新生命。
这是他们移居济州岛的第七个月。逃离首尔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昂贵的房价,他们用所有积蓄加上贷款,在这座岛屿西归浦的市郊买下一小块地,建了一栋小小的白墙蓝瓦的房子。秀琳说,她想让孩子在看得见大海、闻得到橘子花香、听得到海风的地方长大。虽然背债,虽然远离亲友,但载映看着妻子日益圆润的腹部,觉得一切都值得。
新车还买不起,他们开着一辆二手现代。车子沿着海岸公路向北行驶,前往济州市的港口,他们将在那里搭船返回大陆。左边是冬末初春灰蓝色的海,波澜不阔,透着寒意;右边是尚未开花的橘子园,深绿色的树冠连绵起伏。秀琳抱着孩子坐在副驾驶座,低低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车厢里弥漫着新生命特有的、混合了奶香和洁净棉布的味道。
载映通过后视镜看向妻儿,心中被一种平静而踏实的暖意填满。过去的七个月像一场匆忙但笃定的筑巢,而此刻,巢中最珍贵的宝物已然降临。他想起父亲——那位严肃的汉文教师,在电话里难得透出迫不及待:“名字我想了几个,都写下来了,等你们回来,再一起定。抓周的东西,我也预备下了。”
“爸是不是太心急了?”载映笑着对秀琳说,“还要等一年才抓周呢。”
“他是高兴。”秀琳也笑,低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婴儿的额头,“我们宝宝有福气,爷爷这么疼。”
车子驶过一片视野开阔的路段。午后的阳光穿透薄云,在海面上铺开一片细碎的金鳞。远处,汉拿山沉默地矗立,山顶仍有未化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
“真美。”秀琳望着窗外,忽然有些感伤,“载映,我们真的要把家安在这里了吗?离爸妈那么远。”
“等孩子大一点,情况好了,随时可以回去看他们。”载映伸手,覆住她放在婴儿襁褓上的手,“或者,他们也可以常来。这里空气好,对爸的身体也好。”
秀琳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孩子。车内恢复安静,只有引擎平稳的嗡鸣和婴儿偶尔细微的哼唧。
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
载映只记得对面车道一辆中型货车突然失控,像一头挣脱枷锁的金属巨兽,猛地冲破中间稀疏的防护栏,朝他们迎面撞来。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他看见秀琳惊恐地睁大眼睛,几乎是一种超越思考的本能,她整个身体向右转,用后背和手臂将怀里的襁褓死死护在胸膛与副驾驶座椅背形成的狭小空间里。他听见自己喉咙里迸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嘶吼,右脚猛踩刹车,双手拼命向右打方向盘,试图躲避。
然后是巨响。
世界被巨大的冲击力、金属扭曲撕裂的尖啸、玻璃砰然炸裂的粉碎声填满。他的头猛地撞向左侧车窗,剧痛之后,是无边的黑暗。
………………
黑暗退去时,首先回归的是气味。浓烈的消毒水味,刺鼻,冰冷。然后是声音,远处模糊的说话声,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最后是感觉,右腿沉重而尖锐的疼痛,以及……胸腔里空荡荡的、仿佛被硬生生挖去一块的钝痛。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一片白色的天花板。
“醒了?”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子出现在视野边缘,“柳载映先生?你昏迷了大约四十个小时。感觉怎么样?”
载映的嘴唇干裂,嚅动了半晌,才发出嘶哑的声音:“我……妻子……孩子……”
护士的表情细微地凝滞了一下,她避开了载映的目光,转身去调整床头点滴的速度。“孩子没事,在新生儿监护室观察,有些轻微碰撞造成的淤青和惊吓,但生命体征很稳定,你别担心。”她的语速有些快,像在背诵,“肇事司机是疲劳驾驶,警方已经处理了。你右腿骨折,肋骨有骨裂,有脑震荡,需要好好休养……”
“我妻子呢?”载映打断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眼睛死死盯着护士躲闪的侧脸。
护士终于转过头看他,眼里充满了同情,还有一丝不忍。“尹秀琳女士……在事故现场,就因为严重的颅脑和内脏损伤……去世了。救援人员说,她将孩子保护得……非常好。”
去世了。
两个字,像两把冰锥,精准地刺入载映的耳膜,再狠狠钉进他的大脑深处。他没有立刻感到悲痛,那太抽象了。先涌上来的是一种全然的不真实感,仿佛护士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陌生人的故事。秀琳?去世?那个几小时前还在他身边,抱着孩子,说着“真美”的秀琳?
然后,那片不真实的迷雾被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感觉刺破——怨怼。不是针对肇事司机,甚至不是针对命运。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病房门口,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监护室里那个安然无恙的婴儿。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
如果他们不是急着赶回老家给他看爷爷奶奶。
如果他们晚一天出院,或者早一天出发。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窜出来,咬噬着他的心脏。他立刻被巨大的罪恶感淹没,但那份怨怼,那份指向新生命的、无法宣之于口的阴暗情绪,却已然扎根。
三天后,他被允许坐着轮椅去新生儿监护室。隔着玻璃,他看见一个小小的保温箱,里面那个红扑扑的婴儿正睡着,胸口规律地起伏,旁边仪器上的数字平稳跳动。那是他的儿子,他血脉的延续,秀琳用生命换来的珍宝。
可载映看着那张无知无觉的睡脸,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爱吗?当然有。那是他和秀琳共同期盼的生命。但此刻,那爱被厚重的、名为“代价”的冰层封冻,底下翻涌着痛苦、悔恨,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直视的迁怒。
“柳先生,”护士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小心翼翼,“关于孩子的出生登记,还有……您妻子的死亡证明,有些文件需要您处理。另外,孩子的名字……”
名字。载映恍惚了一下。对,名字。父亲应该已经想好了,写在那张红纸上,等着他们回去,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郑重地定下。那是传承,是期望,是家族脉络的延续。
可现在,一切都碎了。
他需要通知父母。这个认知让他胃部一阵痉挛。他几乎能想象母亲听到消息后会如何崩溃,而父亲……父亲的心脏一直不好。
电话接通的声音像一把锉刀,摩擦着他的神经。
“载映啊!”母亲欢快的声音传来,“你们到港口了吗?今天风浪大不大?宝宝哭不哭?你爸从早上就在念叨,把他挑的那些抓周物件擦了又擦……”
“妈。”载映开口,声音粗粝得像沙石摩擦,“我们……出车祸了。”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秀琳……秀琳没了。”他说出这句话,用尽了全身力气。
母亲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是无法抑制的、破碎的痛哭声传来。接着,电话被夺过去,父亲沙哑紧绷的声音响起:“载映?你刚才说什么?秀琳怎么了?孩子呢?你们在哪儿?”
解释的过程,如同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再次撕开。他机械地重复着已知的寥寥信息:车祸,秀琳当场身亡,孩子平安,自己在济州岛的医院。父亲在电话那头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最后只说:“我们马上过去。坐最快的船。你在医院等着。”
等待父母到来的三天,载映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他配合警方做笔录,签署各种医疗文件,在护士的指导下,尝试用笨拙的手势给送到他病房的儿子换尿布、喂冲好的奶粉。婴儿很安静,大部分时间在睡,醒来也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或者小声哼唧。每当载映看着他,秀琳最后那个转身护住的动作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
第四天下午,先到来的却是秀琳的父母。岳母几乎是被岳父搀扶着进来的,她一眼看到载映怀里抱着的婴儿,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下去,发出动物哀嚎般凄厉的哭声:“我的秀琳啊……我的女儿……昨天还打电话说宝宝会打嗝了……怎么会这样啊……”
岳父双眼赤红,死死盯着载映,那目光里有悲痛,有茫然,还有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诘问。他没有说出任何责怪的话,但那眼神比言语更锋利:“如果,她没有跟你来济州岛……”
载映低下头,只能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对不起……对不起……”
那天深夜,载映的父母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母亲扑到载映床边,摸着他的脸和打了石膏的腿,哭得几乎昏厥。父亲则沉默地站在病房中央,他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岁,背脊佝偻着,目光先是落在载映身上,然后,缓缓移向旁边婴儿床里熟睡的孙子。
老人一步一步挪到婴儿床边,低头看了很久。载映看见父亲伸出颤抖的、布满老年斑的手,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婴儿露在襁褓外的小手。婴儿在睡梦中动了动手指。
“……孩子的名字,”父亲开口,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拟了几个……有从《诗经》里选的,也有按辈分‘俊’字起的……你们……你看看……”
“爸,”载映疲惫地闭上眼,“先……先处理秀琳的后事吧。”
接下来的日子,是载映人生中最黑暗、最麻木的时光。他坐着轮椅,腿上打着石膏,像一具被程序驱动的木偶,跟着一夜白头的四位老人,奔波于殡仪馆、派出所、医院行政部门。签下一份又一份文件:死亡证明、尸体认领、火化同意书、保险单……每一个签名,都像在用钝刀切割他已经麻木的心脏。
秀琳的父母决定将女儿火化,一半骨灰带回首尔安葬,另一半留给载映。“她喜欢济州岛,”岳母哭得已经没有眼泪,“留一半在这里,陪着你……陪着孩子。”
小小的告别式在济州岛一间僻静的殡仪馆举行。没有几个亲友,气氛冷清得可怕。载映没有哭,他只是看着照片上笑容灿烂的秀琳——那是他们新婚不久在汉拿山脚下拍的,她依偎在他肩头,眼里满是憧憬。照片里的阳光,暖得刺眼。
仪式刚结束,众人正准备离开,一直强撑着的父亲突然身体一晃,猛地捂住胸口,脸色瞬间变得灰白。
“药……我的……药……”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
母亲慌得手足无措,在随身包里疯狂翻找,终于拿出那个棕色的小药瓶,却颤抖得怎么也拧不开盖子。载映挣扎着想从轮椅上站起,却重重摔倒在地。旁边的人帮忙拧开药瓶,倒出来的,却只有寥寥两三颗。父亲平时依赖的心脏病药,在匆忙赶来的路上,竟然没有备足。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再次撕裂济州岛的空气。但这一次,太迟了。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在接连承受儿媳惨死和长途奔波的巨大打击下,老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一周之内,载映失去了妻子,又失去了父亲。
母亲彻底崩溃了,她坐在医院走廊冰冷的长椅上,眼神涣散,反复喃喃自语:“不该来的……我们不该来的……就在老家等着……等着就好了……” 她的话,像淬毒的针,扎进载映心里最阴暗的角落。他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被一位好心的护士暂时照看的儿子。
这个新生的、纯洁的生命,他的到来,是否同时带来了死亡的阴影?这个念头令他浑身发冷,深重的罪恶感几乎要将他淹没,可那丝怨怼的藤蔓,却在心底疯长,缠绕。
秀琳的父母强忍悲痛,决定带载映精神恍惚的母亲先回首尔。“让她离开这里吧,这里……伤心的东西太多了。”岳母临走前,最后一次抱起外孙,泪水滴在孩子懵懂的脸上,“可怜的孩子……连个名字都还没有……”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载映浑噩的麻木。
名字。
父亲没能亲手写下他挑选的名字,带着遗憾走了。而他的儿子,至今在法律上,还是一个“无名氏”。
出院的日子到了。载映的腿还不能承重,但已可以拄着拐杖缓慢移动。他抱着儿子,坐在轮椅里,护士递过来最后的文件袋。“柳先生,这是您孩子的出生登记表,按照规定需要尽快提交了。还有这些,是您妻子和父亲的一些证明文件的副本……”
载映接过表格,手指冰冷。最上面一张,就是出生登记表。“婴儿姓名”那一栏,空空荡荡,像一个等待填写的墓志铭。他抬眼,目光落在桌面上摊开的另一份文件上——尹秀琳的死亡证明。配偶姓名:柳载映。死亡地点:济州岛某某路段。死亡原因:交通事故致严重颅脑损伤。旁边,是冰冷的红色印章。
窗外,暮色四合,冬日的夜晚来得早。远处的海面已经变成深灰色,与铅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但是,在那片深邃的灰色之中,开始浮现出一点一点、幽幽的蓝绿色光芒。起初很零星,渐渐越来越多,像星子坠落海中,随着看不见的波浪轻轻摇曳。
济州岛的夜光海。秀琳生前最爱看的景色。她曾说,那像是大海睡着了,在做着发光的梦。她还说过,那光叫“磷光”,是海里的小生命发出来的,虽然微弱,却能照亮一小片黑暗。
“磷光……”载映无意识地喃喃出声。
民间传说里,磷火是亡魂不舍人间,徘徊流连的痕迹。秀琳的魂魄,是否也化作了这样的光,萦绕在这片她选择安家、却最终殒命的海域?
他的目光回到登记表上。“柳”姓之后,该写什么?
与。
父亲教过他,“与”,赐予,给予。也是连接,我和你,过去和现在。
柳与……与什么?
载映再次看向窗外。海上的磷光越来越清晰,幽幽地亮着,美丽,又带着一丝鬼气。他低头,怀中的婴儿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乌黑纯净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这张小脸,渐渐与死亡证明上秀琳的名字、与父亲猝然倒下的身影、与母亲空洞的眼神、与那片幽冷的磷光……全部重叠在一起。
这个孩子,是他和秀琳爱情的证明,是他们奔向新生活的希望。可他也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碎了载映原有的一切,留下满地焦黑的废墟和两个至亲的亡魂。他是希望,也是绝望的源头;是延续,也是断裂的标记。
载映拿起了笔,笔尖在纸上微微颤抖。没有斟酌,没有继承父亲拟好的任何字眼,一种混合着极度痛苦、深刻纪念、渺茫期许,以及那份无法言说之怨怼的复杂心绪,驱使他写下了两个字:
“与粦。”
粦,磷的异体。是深夜里幽微的磷火,是亡魂不灭的执念,也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冰冷的光亮。
这个名字,是他给儿子的期许——愿你在接下来的黑暗人生里,至少能成为一点微光,照亮自己,或许也照亮我。
这个名字,更是他对亡妻的祭奠——秀琳,你化作了这片海上的磷火吗?那么,就让你的儿子,带着这“粦”字,替你活在这人间,也让我永远记得,你因何而死。
他签下自己的名字,提交了表格。
从此,他的儿子,名叫柳与粦。
………………
载映没有回到西归浦那栋白墙蓝瓦、寄托了无数憧憬的新家。那里每一寸空气里都是秀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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