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预备与民争利,或者抢夺土地?”
那人仍旧梗在原地,原先因为小皇帝爱惜卷宗而升起的一丝好感立时消散,丝毫不肯服软,也不害怕说出这话后自己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日前醒来,不知为何,他对如今的“皇帝”再无敬重,甚至动了早些辞官回乡的悲观想法,数年在架阁库内研究宗卷的成果,竟全然不顾了。
明慕持续震惊:“也、也不是啊?”
他知道先帝似乎风评不好,具体哪里不好倒也没什么人说,文官在这方面都很隐晦,不会明说,而记录的文书也很含糊。
现在一看,网罗罪名、侵占土地……简直无法形容。
“除了这些,恐怕微臣没什么没什么能帮到陛下。”
那人行礼,欲图再次回到架阁库之内,继续翻看宗卷。
“你等等。”明慕彻底被这人闹糊涂了,自称也忘了,“我有别的事要问你。”
他往前走了两步,阚英闪到一边给他让路——虽说他不喜欢这人的态度,但陛下决定的事,他从来不会反驳。
明慕简单说了早上的遭遇,只问:“我气不过,想罚她,可有方法?”
“陛下坐拥天下,何必为这点小事来寻微臣?”那人似有不解。
这点小事,陛下连罪名都不需要编造,直接让人压入牢狱,最多几道弹劾奏疏,何必费心思寻个罪名?
“这两者怎么能混为一谈?”明慕很认真地反驳,不知不觉又走近了一点,“权力不是满足私欲的工具,不能乱用。”
相较而言,古代封建君主的权力非常大,越中央集权的朝代,越能左右王朝的命运。先帝只是求仙问道了十几年,朝野上下,乱象就已经够明显了。明慕必须学会控制,才能不加重这种乱象,也不至于在权力的深渊中迷失——
予取予求的感觉会让人上.瘾。
架阁库内光线较暗,明慕流出了稍显落寞的神色,转瞬即逝。
“既然大人在忙,朕就不打扰了。”明慕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也不觉得失望,预备离开。
“陛下。”
那人忽地出口,恭敬跪下:“臣刚才口出狂言,请陛下恕罪。”
明慕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事啊……
”
“若陛下若只想叫那位先生吃个教训,微臣倒有一个想法。”那人俯跪在地上,心却在一下一下地狂跳,原本被他强行埋葬的想法此刻重见天日。
他所求的,不就是这么一位愿意克制自己的君主吗?
倘若天子一意孤行,将自己的想法凌驾于律法之上,那律法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目前律法却有不足,孔子云,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饶是如此,臣在翻阅宗卷时,仍见到不少子女被父母殴打致死的案件。”
偌大的架阁库中,只能听到这位区区正九品检校的声音:“古人有云,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对师生之情极为看重,因此,师者过度惩罚学生也不在少数,如郡主今日经历……时有惨案发生,揭露甚少。
“陛下能想到此处,于国于家,都是极大的幸处。”
“然律法更改,何其困难……”那人话语一顿,意识到自己多言,便转了话口,“陛下想要小惩大诫并不难,可以治她‘不敬’之罪。”
“不敬”在古代倒是很常见的刑罚理由,冒犯到一切有关皇家的人或者事物,都能算不敬,例如今日,那位先生见到明慕后没有行礼,反而出言呵斥,自然是大大的不敬。
而以此罪入狱,刑期自由明慕而定,少则数日,多则数年。
明慕不死心:“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和动用强权似乎也没区别啊。
那人沉重地摇了摇头:“律法中没有确切说明,陛下。”
“好吧……”
明慕得了确切的建议,倒是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问:“听你的话,你对如今的大盛律令很有不满?那朕给你准备人,你能交出一份让朕满意的新律吗?”
那人猛然抬头。
时人多夜盲,那人也是在架阁库许久,才能在暗中视人,方才能看清少年天子脸上的神情,此时也能。
陛下眸色认真,目光湛湛,以陛下的性格,绝不会用这个开玩笑。
“……臣遵旨。”
不论以后会如何,那人此时重重点头,承接过这项堪称旷古烁今的巨大责任——他要填补律法,不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
“好,朕会尽快叫内阁安排,你叫什么名字?”
直至对话结束
,明慕才意识到,自己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回陛下,臣名商绳己。”
——
回去的路上,明慕还在想着这个名字。
明慕喃喃自语:“绳己,是叫他约束己身吗?倒是很适合。”
阚英倒是问:“陛下,奴婢倒有一惑。”
这句问话半真半假,主要还是为了试探小皇帝对他的想法,放在以前,阚英想知道答案,自有无数种旁敲侧击的方法,怎么可能就这么问出口?
“什么?”
明慕倒是没发现阚英的小九九,对方照顾他许久,事无巨细,一开始还会别扭,现在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存在,甚至有些依赖,不知不觉纳入了自己人的范畴。
面对自己人和外人自然是大大的不同。
“奴婢是想问,这律法自太祖至今,又没出现什么疏漏,为何要更改填补?”
“嗨呀,打个比方,好比一个代、咳,衣服,最开始穿崭新崭新的,越穿越破,自然要在上面打补丁。”明慕试图比划,他最开始差点把代码两个字秃噜出来,还好及时改口,用了衣服作比喻,“太祖时国朝不稳,所以行峻法,制户籍,强行压住。百多年来,人民安居乐业,在所居之所代代生根,所以需要更改——”
说着说着,明慕最开始的模糊想法也逐渐明晰,语气稍显激动,最后戛然而止。
“——就是,可能需要的时间比较长吧。”
刑部已经算是总结了天下重型案件,但相较于偌大的盛朝,仍是杯水车薪,想到古代不太发达的交通模式,明慕揉了揉脸。
又一个五年计划。
计划表上又增加了一件事。
饭要一口口的吃,路也要一步步走。
“回去之后,我便写信给金陵,不说全部治理,起码那几个冒头的,得尽快解决。”
明慕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困意上涌,倚靠在车厢内壁,脑子却停不下来。
从燕都至金陵,多走水运,若是顺风,四五日便能到,就算是逆风,也不会超过半个月。他让仪鸾卫送信去,一来一回最多一个月。
时间又不能这么算。
私人书院的治理不算简单,与江南地方豪强息息相关,想要根治需从多方下手。金陵六部大多
都是混日子的养老官员,想叫他们出力需费一番功夫。
得叫人盯着。
所以得细细挑选仪鸾卫……
之前寿昌伯时间被撸下去的官员才找了填补,燕都人手不够啊……
一件件事情飞速略过,明慕忽然开口:“回去看看庆华宫可需修葺,我预备叫明璇进宫住。”
下一辈就这么几个独苗苗,还是得看好了,不能叫今天的事再次发生。
阚英心中一凛。
宫城中轴线是帝王和皇后的居所,名为宣政宫与太平宫,太平宫左右是东西六宫,而宣政宫两侧则是太和殿与庆华宫。
明慕入宫时,不喜先帝居住过的宣政宫,选了一侧的太和殿作为起居之所,另一侧的庆华宫,住着的可都是储君啊。
因为那个梦境,阚英不大愿意叫先帝遗腹子登基,可是让明璇郡主,他也不太乐意啊!
况且陛下喜欢世子,梦中也没有自己的孩子,那个世子简直可恶、可恨!
“陛下,庆华宫地位不同一般。”阚英斟酌着语气,“让郡主去南三所也无不可啊。”
南三所是皇子皇女们居住的地方,让郡主过去住,不算出格。
时间久了,明慕倒也能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微微一笑,眉目狡黠:“我知道庆华宫的地位,正因如此,才要让郡主住过去。”
“他们都那样小,五岁的年纪,能知道什么好歹,别叫别人移了他们性情。”好的引导是孩子们的第一任老师,后宫那个孩子有生母照顾,处处看管,比远离母亲的明璇强多了,所以明慕对明璇更上心。
“再者,我还年轻,立储之事不必着急,要是让我发现他们忙于内斗,不肯做正事……哼哼。”
明慕威胁地哼了一声,伸出拳头,锤在马车的小桌子上,连声响都没发出:“我可不是好惹的。”
这点,陛下属实多虑了。
阚英不自觉地露出笑意,取了绢帕,轻轻给明慕擦手,声音柔顺:“陛下年富力强,有进取之心,礼贤下士、又博古通今……那起子腐儒敢不敬重陛下,才是愚不可及。”
因为他接近陛下,心里隐隐有股感觉:陛下或许,比他们想象的更了不得。就算有梦境□□,他们行事时最多考虑五十年、一百年后。可陛下的行事
作风,无疑不朝着几百年后去的。
陛下似乎能看见更久远的未来。
突兀地冒出这个想法后,阚英手上一抖,绢帕飘落在车厢地面上,细微无声。
明慕侧头问:“怎么?有不舒服吗?”
“没有,陛下,奴婢一时失手。”阚英将绢帕捡起来,叠起来放在一旁,“奴婢也得了眼花手抖之类的老年病,陛下可要开恩,容奴婢继续伺候。”
“怎么会,你还这么年轻。”明慕果然被后半句话吸引了注意,没有追问,而是心生感慨。
对方看起来只比他大几岁,行事却稳重得不行,明慕一个眼神就知道需要什么,堪称天衣无缝,甚至太和殿伺候的小宦官都练出了一身好本领。
他最开始还不喜欢身边有人这么密切地跟随,什么事都自己来,如今已经习惯成自然,完全无所谓了……
时间果然会润物无声地改变一个人。
见陛下转移了注意,阚英悄悄下定了决心:不论如何,都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个秘密。
纵然身死,他也要保护陛下。
——
回宫时,天色已晚。
明慕没什么心思吃东西,只随便对付两口,便要去写口谕,尽快让仪鸾卫去金陵。
阚英好说歹说,也只让他多吃了半碗。
宫中崇尚少食养身,一碗也只有少少的一点,几口就没了,能顶个什么用?
阚英都快愁死了。
“掌事,咱们要做些什么啊?”
一个年幼的小太监屁颠颠跑过来,追着问,一般陛下去处理政事时,便不要他们近身伺候,特别是夜晚,直接能去休息。
可他们因为之前干多了活,反而不安心——这天还亮着又没黑!
“去看看庆华宫,若有什么损坏或者需要修葺的地方,赶紧报上来!”
阚英挥手,打发走了这群歇不下来的皮猴。
在御前伺候的都认得几个字,就算不认字的,记性也好,大差不差地都能说出来。
庆华宫多年未曾有人居住,只每年简单修建过,肯定不能就这么住人,要上新漆、补砖缝,起码要修整半个月。
郡主府原先的下人们都拉走了,宫里有不少照顾过幼儿的老人,甚至有当年照顾过大长
公主的女史。
既然知道此人存在,阚英便不打算找其他人,只点了这位,又并了大小宫女共十六位,还有些干粗活的洒扫太监等,一并送去了公主府,好替换原先送去的人。
小太监去后宫找人时,正巧在大路上遇见了,不至于再绕去六尚局。
“钟姑姑!”
小太监高高兴兴喊了一声。
他是御前行走的人,在内宫,人人都得给他一个面子,哪怕是先帝时再得宠的妃子,也不得不给他个笑脸,见到时多给一捧金瓜子。
“哟,原是梁小公公。”大姑姑嘴角扯出一抹笑,“有何贵干?”
她堂而皇之地在中间停下,身后几个女官也不敢开口催促。她们虽是汪娘娘宫里伺候的,但也清楚如今的形式……娘娘没有母家依靠,只有小殿下,见陛下的样子,似乎对这孩子不管不顾……
内宫皆由资历最深的方娘娘管着,先帝生前,她不受宠,如今倒是因为资历掌管内宫,汪娘娘暗地恨了许久,这次月子期间,不由分说地指了先前照顾过长公主的钟姑姑,要她来照顾小皇子。
钟姑姑可不想去!
不说踩高捧低,她以前照顾过大公主,先帝后来看不惯她,底下人让她去六尚局做了十几年苦工,现在又要去照顾先帝的孩子?汪娘娘疯了不成?
“陛下预叫郡主入宫住,现下公主府缺人手,让您带人去帮衬。”这小太监倒是聪明,不该透露的一句没说,重点又说得明明白白,“郡主是大公主的孩子呢。”
“诶呦,这个老奴且清楚!”
钟姑姑瞬间眉开眼笑,陛下的命令谁敢违逆?哪怕去陛下一时兴起养的猫儿狗儿,也比去汪娘娘的宫里好!
“贵英姑娘,你也听见了,陛下找奴婢有事,奴婢得过去。”钟姑姑对身后的女官道。
贵英掩藏在袖子下的双手微微发抖,行了个屈膝礼:“自然以陛下为重,我这便回去禀告娘娘,麻烦姑姑了。”
大姑姑跟着小太监去了后面的尚六局,选出十几个干活麻利、性子活泼的小宫女们,一连串人乘着马车,浩浩荡荡地从宫内去了公主府。
后宫的动静自然逃不过汪娘娘的法眼。
贵英回了永宁宫,站在殿外,刚刚踏进去,便从里面飞出来一个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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