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照夜。”
大寨主的手指抚过牌位处刻录的‘宁起’二字,眼底遗留着未化的恨意:“你忘记了吗?五年前的月女节,本该是我的及冠礼。可惜我父亲被污诟谋逆,连带着他麾下那群自愿黥字充军的烈士们,全都成了朝堂斗争的牺牲品。”
痛也压不住翻涌的咸涩,裴细清捂住胸口,血从紧咬的齿缝渗出:“父亲愿以死保全名节,但那群文官连最后的颜面都不愿意给他。兵部来收尸的小吏用铁钩翻检我父亲的遗体,然后向镇北关知州告知了皇帝的处决令,是挫骨扬灰的重刑……”
“可笑我父帅一生清廉,辅佐两朝皇帝,怎会谋反?分明就是栽赃陷害!”
——所谓挫骨扬灰,就是把人的浑身筋骨都用铁锤一寸寸敲碎,再将受刑者的躯体投进烈火中焚烧成灰烬。这是最残忍的刑法,专门用于罪大恶极之人。因为华夏百姓受《礼记》熏陶,笃信‘形魄归于地’的说法。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挫骨扬灰,就是彻底让受刑者永世不存!!
裴细清惨笑:“我镇北侯府,与摄政王阙有何区别。”
“……”
“袁某效忠的人皆已不再人世。”
摄政王神情疎冷,修长的手指拭过裴细清颊边血渍,矜贵得如同执朱笔批阅奏章,恰似金銮殿上宣旨的钦差:“大寨主莫不是在说醉话?”
裴细清瞳孔里炸开血色的星。
石壁渗出的水珠沿着他眉骨滑落,哽咽落在白衣侠客的耳旁,轻得犹如一片无处安歇的鸿羽:“是我啊,袁照夜,你看着我!如果连你也认不出我,那这个世界还有谁还记得我,还有谁会……认出我…”
“证明给我看。”
白衣侠客声音嘶哑,如被风沙侵蚀的刀鞘,低沉粗粝。
“我如何能证明我是我,现在的我……哪还有一点点像宁辟疆。”
泪光流淌过平戎寨大寨主的眼角,将特制的脂粉晕染开,酝成一颗绛红泪痣。他低垂眼眸,耳骨坠着的明月珰一摇一晃,浮动成两百年之后的月光:“存活下来的亡魂,只剩下我和你了。”
燕则灵指尖微颤,几乎不受控制地想要摸一摸自己的眼角。
——若燕阙还用着前世的身躯,眼角也会染着和眼前人相同的血痣。
他的视线轻轻擦过裴细清坠在耳垂的明月珰,瞧见隐刻在玉石底端的‘宁’字。
明月珰背面雕琢着栩栩如生的玄鹰。
是镇北侯家的图腾。
裴细清笑着咳嗽,血沫溅在摄政王颤抖的睫毛上:“需要我剖出心脏给你看看镇北军的烙印吗?袁都尉。”
长明灯的光辉流进鹰的翅羽,渗进破碎的纹路。
最后的答案浮出水面,直面镇北侯家族独有的苍鹰图腾,摄政王还是被眼前的真相烫得眸光一缩——难怪,难怪自己刚瞧清楚裴细清的模样时,总感觉对方的皮囊有股说不上来的熟悉。确实,这是妹妹延续至今的后嗣,自然会有故人的影子。
“少将军这诈死的把戏……”
燕则灵的指节捏得发白,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很是割裂,淬出挣扎的碎影。一半是欣喜,一半是忧虑:“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昔日的称呼让裴细清瞳孔骤缩。
“自打父亲被冠以谋逆,昔日旧部也被朝廷屠杀殆尽之后……”镇北侯世子,如今顶替了平戎寨大寨主身份的少年郎突然笑出声来,声音却在发抖:“再也没有人这样喊过我了。就连我自己都险些觉得……我就是裴细清,可我真的是裴细清吗?”
一夜之间,尽失亲骨。
此后再无宁辟疆,此生再无裴细清。
摄政王沉默。
“愿为少将军执缰。”
燕则灵凝视着妹妹遗落在人间的最后血亲,声音温柔得可怕:“纵使前路是刀山火海。”
他将佩刀塞进大寨主颤抖的掌心,刀柄缠着的红绸还润着两人结拜时的血酒——这柄刀是镇北侯府亲卫营的管制佩刀,刻有宁氏家族的图腾,本应在五年前随镇北侯府的覆灭被当地官府销毁,谁曾想兜兜转转,又回到镇北侯的血脉手里。
*
满室萤灯烧亮了石窟两侧的壁画,栩栩如生的丹青笔触映入眼眸。
燕则灵的眸光一颤。
很细微的感情,聊胜于无。
他从袖中掏出叠得整齐的仕女图,轻举起。
借着满室萤火微光,燕则灵的目光一寸寸刮过这张泛黄的画稿,剔下几缕难以言明的怀念。他独身立于此处,与众人相隔甚远,试图将手中画稿与壁瓦间完好无损的丹青作对比,方能……品味出故人寄托壁瓦间的情谊。
——是愤居多,还是恨居多?
燕则灵的指尖触及这片桃源,缓缓划过无垠山川,略过泠泠秀水。他沿着壁画绕了一圈,将画卷里描绘的盛世紫荆、虹桥烟雨悉数捻过,珍之又珍地搁置在心底。
他的脚步越来越急迫,身体不自觉地紧绷,浑身都充斥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疯劲。
摄政王行至尽头。
两百年更迭,主人执笔绘于壁画间的颜料已然萎靡,暗淡的色韵与安歇于此的英魂共存共生,隐约滞泻出一股破败而陈腐的古雅。
极盛过后必是极衰,相较于壁画最前端穷尽色泽描绘的盛世繁华,卷尾就显得仓促又潦草。
月白铺满,三两明月点缀,一座朱阙绣楼。
宫阙与明月汇聚在桂树梢头,卷中仙素手折桂,眉眼含笑。
卷中仙与仕女拥有如出一辙的容颜。
旁边刻着字迹,是李白的诗。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九尾狐不忍心告诉他——雍朝原本的历史路线里,这块壁画足足在十里亭尘封了三百余年,才被后世的摸金校尉卖给当地望族。而殷城公主埋葬在里面的东西,被摸金校尉弃之、践之,再过数代王朝,才有后世学家呵护,终于重见天日。
而这块被卖给望族的壁画,随着士族门阀的没落一同佚失在历史的洪流中。
一通剖白之后,裴细清一直都很安静地站在旁边,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
他说:“此壁画乃镇北侯先祖手绘。前半段着重描绘燕京的锦绣繁华,后半段刻画燕京至镇北关这一路的山水风光,只有这最后尾阙,既不贴合前半段也不启程后半段,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
“这潦潦几笔的尾阙,才是这位先祖后半生一直渴求的事。”
“这幅壁画是她为胞兄所绘,唤作——”
“忆旧游。”
这一语罢,不亚于将汹涌的业火投进残卷,再用熟透的余灰在心尖烫出一道滚烫的疤。刹那间,燕则灵脸上血色褪尽,苍白如纸。
几个时辰前被他死死摁住的情绪又如沸腾的滚水,在四肢百骸里翻涌灼烧。
这些纷乱的情绪只维持了片刻,就如一江东去的逝水,从他的奇经八脉里弥散得一干二净。这情绪去得太快,几乎是一种绵长而狰狞的痛楚,抽筋去骨,荡得他肺腑间闷疼闷疼,每一次呼吸都裹挟着疼痛,几息间就将他逼出了一身冷汗。
这般模样,倒是把裴细清骇了一大跳。
大寨主误以为‘袁照夜’旧疾复发,赶忙伸手过来扶他。
摄政王晃了晃神,拒绝了大寨主的好意。他望着壁画上雕刻的太白诗词,脑海里率先浮现出来的却是另外几句字迹。
百年前,他年少出征,奉命征讨云陵。
那是他第一次与燕净月分别。虽然暂居两地,但妹妹一月一封的雁书依旧会递到他的案头,从最开始的簪花小楷,到最后锋芒毕露的魏碑体。
——阙哥,你我年少也。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言有穷,而情永不可终。
记忆里眉眼鲜活的故人,那一封封不曾断绝的笺书,这份血浓于血的亲缘,最终还是送断在他手里,变成最后一封书稿里冰冷的六个字。
——皇兄,(求官之事不必再提)你失约也。
哪怕隔世经年,这些字迹也照样清晰。
原来,原来他穷此一生,也无法弥补这份深入骨髓的遗憾。
燕则灵痛到极致,眸色仍清,耐住心神,只道:“此画乃殷城公主所作。若我所料不错,这行太白诗句背后,就藏着能让平戎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东西。”
“小世子,我所言对否?”
裴细清颔首,眼眶仍旧红透:“此地原先是镇北侯自建的、用来供奉镇北关惨遭劫戮的百姓的祭堂,因为地处偏僻,地势相对阴寒,已经废弃多年。后来父亲和义父联手建立了平戎寨,便将此地重新修葺一二,依旧作为供奉英灵的祭堂。”
“后来父亲无意间探得这处壁瓦的秘密,将秘宝藏匿于此。”
一声锈响,这一侧刻着太白诗词的泥墙竟然凭空生缝。
露出一道仅一人可通行的窄门。
燕则灵往里面瞟了一眼,这一眼,竟如百年梦过,令他唇舌霎寒。
裴细清低声说:“临终之日,父亲告诉我。”
“其实这座窄室里,供奉着殷主的……”
“供奉着她的兄长,雍朝摄政王的灵位。”
燕则灵一边抢答一边踉跄上前,怔怔地端详着牌位上的字迹。
[吾兄燕阙之灵]
这熟悉到至死难忘的笔触,压得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原本失去血色的脸庞因为大悲大恸来得猝不及防,而迅速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明明灭灭的烛火投射在燕则灵的脸颊,晦得他的意识有些许迟钝。摄政王下意识抬手,把牌位上的字迹轻轻抚过。
——没想到重活一世,他还能体会到自己给自己上坟的场景。
身侧,他听到裴细清轻轻悼唱道:“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这两段词是心学大儒遭帝王贬谪,亲眼目睹了三位素昧平生的‘不知其名氏’死于眼前,为其所作的祭文,为后世流传。
亦是告慰九泉之下难以安歇的魂灵们——
“连绵的山峰与天相接,连飞鸟都无法停泊。”
“漂泊无归的魂灵在怀念故地,辨不清具体的方位啊!”
“只有这片紧紧连着的天际是亘古不变的,哪怕他乡异地,亦是在九洲之内……”
“漂泊无所依亡魂们啊,四海为家也很好啊。”
“此心安处是吾乡,不一定有固定的住所,才能被称为家。”
“魂啊,魂啊,不要再伤心和悲恸了。”
何其荒谬!
摄政王自哂自讽,反抗地往后撤了半步,离开单间的灵位远了些。
他自以为掩藏得很好,颤抖的眸光却早早将其出卖。
他素来只信奉‘尽人事,听天命’的理论,因为心里不可言说的理由滞留在了距离王位的最后一步,恰巧是这最后一步,无人敛,无人吊,枯骨碾作泥沙,功名利禄尽成灰。
燕则灵是徜徉在彼世界的游魂,因缘巧合之下,邂逅了一群愿意守江山的热血好汉。他不能算英雄,但血也不是冷的。能不死,他还是愿意拉一把的。
无论前世,无论今生。
只是……
这一曲挽歌,竟然还有人愿意送一送他这削爵之罪臣吗?
明月儿把他的灵位偷偷藏在这里,是不是也意味着……某个夜阑人静的深夜里,她也会在心底悄悄地怀念一下罪有应得的兄长呢?
所有的前尘旧事都从摄政王的脑海里滚落一遭,纠缠成满目疮痍的过往。
*
——“阙哥……!”
——“母亲呢?你回来了,怎么没看见母亲?”
记忆中的姑娘眼眶泛红,死咬住唇,把痛到极致的呜咽压制在喉咙深处。
她面色煞白地注视着站在眼前的兄长,涂抹着蔻丹的葱白手指死死摁进掌心,似乎要借此转移心中悲恸。倏然间,这道稚嫩的嗓音往上拔高了一个度。
——“阙哥,你莫要瞒我……母亲没有跟你回来,是不是……”
——“母亲是不是已经遇害了。”
是。
这一字重如万金,如同割肤捣心的刀刃,将燕则灵凌迟得体无完肤。
他记得那时候的皇妹还很爱哭。
字写的不好会哭,珠算被旁人压了一头会哭,策论答不出来会哭,屋檐底下的小麻雀病死会哭,雪团儿轻轻咬了她一口也会哭,仗着受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哭。
站在门口等待着他携母亲回家时,妹妹的眼泪蓄满了眼眶,却没有哭。
燕净月没有哭。
但往后数十年里,那位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坐在漫天梨花的府邸里,自斟自饮着梨花白,桌上摊着一本再也用不到的医书,脑海里都会传来皇妹那一声清脆又稚嫩的诘问。
——“阙哥,母亲呢?”
他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皇妹的了。
半生颠沛,半生流离失所,纸上依稀是故人的旧容。
母亲殉后,燕则灵哀戚毁身,几乎要随母而去,病骨或许就是此时遗落的。
那时候他浑身烧得厉害,虚弱到极致。
这打小爱哭的妹妹同样固执,硬是在他身边守了七天,一连尝了七日的汤药。据说这最后一日,皇帝老哥甚至已经和礼部圈好了太祖身旁的风水宝地,就等着他前脚咽气,后脚就把他装棺材里,直接当做太祖的陪葬品。
——“阙哥,阙哥……”
燕净月蜷缩在不远处的美人榻上,披散着头发,小脸煞白。一眼望去,竟比燕则灵这个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死人还要恐怖。
她手里端着漆黑发苦的药汁,是刚从药调子里熨出来的。
这是最后一碗。
倘若这一碗药汁还喂不进,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燕净月眸里糅杂着凄凄惨惨的冷白,唇被咬出血浸浸的疤痕。
她眸里积蓄了数日的眼泪一滴滴打在燕则灵的手臂,氤氲出湿漉漉的凉意,很快就溢散在空气里,什么都没剩下。
——“阙哥,母亲已经走了,连你也要丢下我吗?”
偏是这句轻得经不起打磨的话,宛若拂晓间撕扯去混沌黑夜的电光,重重地敲在燕则灵的心头,坳出一洼泥泞的红霜。
比倦怠与恨意更浓厚的忧怖浸透在他的脑海里,无意间叩出几缕清明。
刹那间,燕则灵如临冰窖。
父皇和母后都不能庇护他们了……
如果,如果自己也撒手人寰,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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