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博物馆的个展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最后一天闭展时,观众排队的队伍绕了展厅三圈。有人从外省专程赶来,只为看一眼《呼吸》系列的原作。博物馆的文创商店里,那本《山河呼吸》画册加印了三次,依然供不应求。
阿雅的名字,第一次超出了非遗圈,出现在艺术媒体的版面上。有评论家写道:“熊阿雅的作品让我们看到,最深沉的创新往往源于最固执的传承。她的针尖上,挑着整座苗山的灵魂。”
但这些赞誉,阿雅似乎并不在意。
个展闭幕当晚,她就坐夜班车回了寨子。回到工坊的第一件事,不是整理剪报,不是查看社交媒体上的热度,而是拿起扫帚,把工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扫到自己的小隔间时,她停住了。
桌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绣品——是她去省城前开始的,绣的是廊桥的四季。春天桥头的野花,夏天桥下的玩水孩童,秋天桥上的明月,冬天桥檐的冰凌。四季已经完成三季,只剩冬天的冰凌,绣了一半。
她拿起针,穿上线,坐下继续绣。
仿佛这一个月的喧嚣、掌声、闪光灯,都只是梦。而真实的生命,在这一针一线里,在这安静得能听见呼吸的工坊里。
石远站在门口看了她很久,才走进来。
他从怀里掏出那封已经揣得微皱的信,放在绣绷旁边。
阿雅抬起头,看见信封上法文的邮戳,手顿了顿。
她没有马上拆,而是绣完了手下的那一针——一根极细的银线,绣出冰凌将滴未滴的水珠。然后放下针,拿起信。
信是全英文的,但附了周老师手写的中文翻译。阿雅一页页看,看得很慢。
看完,她放下信,看向石远。
石远先说:“周老师说,这个手工艺创新中心在法国南部,历史悠久,很多国际级的艺术家都去驻留过。三个月时间,包食宿和材料,还有专门的翻译协助。结束后,作品可以在欧洲巡展。”
阿雅沉默。
“她还说,”石远的声音很平静,“这是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可能不会再有了。”
阿雅拿起手写板,写:“寨子怎么办?工坊怎么办?”
“寨子在,工坊在。”石远说,“你不在的这一个月,王阿婆带着绣娘们完成了十二套植物标本绣片的订单。小禾学会了独立运营网店。岩旺培养了两个年轻向导,都能带队走全程了。合作社的运转,已经不完全依赖任何一个人了——包括我,包括你。”
他顿了顿:“阿雅,你的翅膀,不是为云渺寨长的。是为天空长的。”
阿雅的眼睛红了。
她在手写板上写:“可是……”
“没有可是。”石远打断她,“如果你因为寨子放弃这个机会,我会内疚一辈子。因为是我把你推上这条路的,我不能成为你的天花板。”
阿雅看了他很久,然后低下头,继续绣那根冰凌。
她绣了整整一夜。
石远陪着她,没有说话。工坊里只有针线穿过细布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天亮时,冰凌绣完了。最后一滴水珠,她用了一点点夜光丝,在光下几乎看不见,但在暗处会发出幽蓝的微光——像冬天里最后一点不肯凝固的活气。
阿雅放下针,拿起手写板:
“我去。”
写完了,又补上一行:
“但有三个条件。”
“你说。”
“第一,出国前这一个月,我要培养出三个能独立设计的绣娘。不只要会绣,要会画,会配线,会讲故事。”
“第二,我在法国期间,每个月会设计一套新花样,视频教学。工坊不能停止创新。”
“第三,”她抬起头,看着石远,“三个月后我一定回来。那时候,我有话对你说。”
石远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他点头:“好。”
阿雅的出国准备,成了整个寨子的大事。
她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开始选拔和培训。不只看手艺,更看灵性。她出了三道题:
第一道,给每人一块白布,一盒彩色丝线,不限题材,三天时间,绣出“你心里的云渺寨”。
第二道,蒙着眼睛,用手摸十种不同的丝线,说出它们的材质、捻向、适合的针法。
第三道,讲一个关于山水的故事——不用嘴,用手,用画,用任何方式。
最后选出了三个人:玉梅、吴婶的女儿小蝶、还有一个寨子里刚高中毕业没出去打工的女孩阿月。
玉梅稳重,针脚最细;小蝶有灵气,配色大胆;阿月会画画,能自己设计图样。
阿雅开始了密集培训。从清晨到深夜,工坊成了课堂。她教她们看光影的变化,教她们把看到的风景转化成线条和色彩,教她们在绣品里藏故事。
“不要只绣得漂亮。”她在手写板上写,“要绣得有呼吸。蝴蝶的翅膀绣得再像,如果感觉不到它在飞,就是死的。”
她让她们去后山写生,去河边听水声,去寨子里跟老人聊天,把听到的故事画成草图。
一个月的时间,三个女孩肉眼可见地成长。
玉梅绣出了一幅《炊烟》,用灰色的丝线捻出晨雾中袅袅升起的炊烟,烟的方向有风的感觉。小蝶绣了《雨季》,用深绿浅绿交织,雨丝用银线斜斜划过,湿漉漉的。阿月画了一套十二张的节气图,从立春到大寒,每个节气配一种当季植物和一句苗家谚语。
阿雅看着她们的作品,终于露出了这一个月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她在手写板上写:“我走了,工坊倒不了。”
而就在阿雅培训接班人的这一个月,赵总的新动作开始了。
他成立了“碧霞山旅游联盟”,联合了周边三个寨子,推出“标准化旅游套餐”:统一的民宿装修(白色墙面、原木家具、标准化床品),统一的餐食(中央厨房配送,菜单固定),统一的体验项目(简化版苗绣、集体歌舞表演)。
价格压得更低:两天一夜全包298元。
宣传语直白:“同样的山水,更好的服务,更低的价格。”
岩旺气得冲进工坊:“他们又在挖人!这次开出一个月三千,包吃住,还有提成!小蝶她妈都动心了!”
小蝶立刻站起来:“我不去!阿雅姐教我这么多,我不能走!”
但阿月犹豫了。她家里条件不好,父亲常年生病,三千块对她是巨款。
那天晚上,阿月没来工坊培训。
阿雅知道了,什么也没说。她收拾了一套自己的工具——绣绷、针线盒、常用的色卡、还有几本她做了密密麻麻笔记的画册,装在一个木盒子里。
然后她去了阿月家。
阿月正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呆,看见阿雅,慌张地站起来。
阿雅把木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整整齐齐,都是她这些年积累的心血。
她拿起手写板,写:“这些送你。”
阿月愣住了:“阿雅姐,这太贵重了,我……”
阿雅摇头,继续写:“工具是死的,手艺是活的。你有了手艺,去哪里都能活。但如果为了钱,把活手艺变成死工具,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看着阿月的眼睛:
“三千块很多。但你绣出一幅能让别人记住的作品,那种感觉,三万块也买不到。”
阿月眼泪掉下来:“可是我爸的病……”
“合作社有互助基金。”阿雅写,“你爸看病的钱,可以先借。你以后用绣品分红慢慢还。”
阿月哭出声来。
第二天,阿月回到了工坊。眼睛肿着,但手里的针稳得像从来没动摇过。
然而赵总的挖角并没有停止。他挖走了寨子里两个年轻的向导,挖走了会唱古歌的老人(承诺“只表演,不干农活”),甚至试图挖王阿婆——被老人用扫帚赶了出来。
“我七十六了,不稀罕你那几个钱!”王阿婆站在门口骂,“我的手艺是绣给懂的人看的,不是耍猴戏!”
但损失已经造成。国庆期间的预订,有三分之一转去了联盟那边。理由很现实:“价格差一倍,服务听起来更规范。”
石远没有慌。他带着小禾和岩旺,去了一趟联盟的“示范寨”。
看到的景象让人心寒。
统一装修的民宿确实干净,但千篇一律,失去了每个寨子原有的特色。餐食是配送的预制菜,加热即食,吃不出山野的滋味。体验项目更可笑——所谓的“苗绣体验”,是给游客一个已经印好图案的帆布袋,用粗针粗线沿着印子缝几针,就算“完成作品”。歌舞表演是录音伴奏,演员动作整齐划一,像流水线上的产品。
最让石远痛心的是,他们请寨子里的老人穿上“传统服饰”(其实是戏服),坐在固定的位置,供游客拍照。老人眼神空洞,像道具。
“这是对文化的谋杀。”岩旺低声说。
石远没说话。他拿出手机,悄悄录了一段。
那天晚上,他在合作社开会。
“他们走的是工业化、标准化的路。”石远说,“这条路快,容易复制,容易扩张。但这条路走到最后,会杀死每个地方的独特性,把活的文化变成死的标本。”
他播放白天录的视频:
“大家看,这是他们的‘传统歌舞’。动作整齐吧?但你们听这音乐——是电子合成的,不是真乐器。看这些衣服——是化纤布料机器绣的,不是手工织染的。看这些老人的眼睛——他们在表演‘传统’,但他们自己都不信那是真的。”
视频播完,工坊里一片寂静。
“我们要走另一条路。”石远关掉视频,“慢,难复制,但活。我们的每一幅绣品都是唯一的,每一顿饭都有做饭人的温度,每一个故事都是讲述者亲身经历的。这些,他们模仿不了,也标准化不了。”
他宣布新计划:
一、推出“云渺认证”体系。所有产品——绣品、山货、餐食、体验——都必须有明确的“故事溯源”:谁做的,怎么做,为什么这么做。
二、开设“云渺学院”。免费培训周边寨子的手艺人,但要求他们必须保持自己的特色,不能标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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