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南没能跟柳漾同去桂林,他所在部门聘用的司机出了事故。司机开着农用车,装载各种钢绞线和光缆线等施工设备驶往工地,行驶到一处下坡转弯处,农用车失控冲出公路,翻到在坡下的水田里,造成车上搭载的民工5人死亡,15人受伤。
司机是赵东南签字聘用的,已遇难,赵东南焦头烂额,把柳漾送到高铁站就走了。司机超速行驶,货箱内违章载人,客、货混装,赵东南监管不力,得负连带责任。
武汉风雨大作,千里之外的桂林也风雨大作。柳漾和秦飞身在不同车厢,下车后会合,警察正在全市范围内搜索陈玉兰和柳志华,但还没有收获。秦飞订了接站服务,直奔桂林最有名的漓江景区,两人把行李往民宿酒店房间里一丢,分区域打听起来。
傍晚时,柳漾接到警方通知,陈玉兰在訾洲景区一带的旅社入住,对面是著名的象鼻山。下了出租车,柳漾撑着伞,在雨中狂奔,只要她妈好端端的,她就什么都不问。
沿街面有几家店在装修中,跑至拐角处,一家酒店外围的脚手架在大风里摇摇欲坠,秦飞只来得及喊一声当心,拼命扯开柳漾。
脚手架坍塌,酒店装饰墙一侧脱落了几块,飞溅四散,砸到秦飞的左肩和半拉后背。柳漾惶急地扶着他,躲到安全地带,定睛一看,秦飞肩头和后背皮开肉绽,血不断往外冒,T恤上血迹斑斑,她抖着手打了120。
风雨交加,街上空无一人,柳漾冷静下来,让秦飞脱了T恤,简单查看伤势,谢天谢地,以她那点粗浅水平来看,没伤到脊椎,但这还需要拍片确认。
没伤到脊椎就没大事,柳漾长出一口气,秦飞紧绷的脸色也为之一松,咬住T恤一角忍着痛。柳漾撑着伞,脸侧向一边,把眼泪忍回去。万幸躲得及时,若被砸死,还算一了百了,砸成重伤瘫痪,将会面临多么可怕的余生。
救护车上,柳漾接到警察电话,他们已经找到陈玉兰和柳志华,她略微放松了些。秦飞后背有伤,趴在担架上咬着牙,柳漾知道他很疼,柔声说:“你救了我的命,哼出来保证不笑你。”
秦飞龇牙咧嘴地笑:“还你挡刀的人情了,不用再学画卡通画了。”
他竟然还记得小病人画卡通画答谢一事,柳漾低头看他,他额角淌着汗,显是极疼,她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在医院时,她经常被病人抓住手和胳膊,他们因为疼痛,会把她的手心掐得通红,但没关系。
秦飞看她一眼,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际遇神奇,竟有握手言和的一天。不过柳漾对秦飞本人从无恶感,他妈破坏家庭,她爸也不是好东西,但不关秦飞的事,那一年他只是初中生。
到了医院,医生为秦飞清创缝针,他右脚崴了,做复位时疼得汗如雨下,柳漾回避了。赵东南忙着赔偿死伤者家属,还可能被通报批评,她不想再让他烦扰,瞒去遇险一事,报了平安。
警察把陈玉兰和柳志华送来,柳志华劈头问:“飞飞怎么样了?”
柳漾婚礼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柳志华居然瘦得脱相,她微微吃惊,冷下脸说:“为了找你,秦飞脊椎被脚手架砸断了,医生说可能会瘫。”她故意重重叹气,柳志华顿时面无人色,陈玉兰也吓到了,“起不来了吗?”
柳漾长叹,柳志华扶着墙落座,肩背垮塌,他没法向冯鹃交待了。柳漾拽着陈玉兰坐下:“东哥工作上出了差错,要受处分,本来想跟我一起来的。”
陈玉兰翕动着嘴唇:“怎么出这么多事?”
“你问我,我问哪个?”柳漾拼命忍,没忍住,秦飞被砸到那一幕吓得她魂飞魄散,情绪爆发了,“你是不是还要怪我们不该找你?”
陈玉兰嗫嚅道:“我给你留了字条……”
柳漾越说越气:“那也不能关机!我妈辞职了,不见了,死活联系不上,你叫我怎么想?!”
柳志华说:“你莫怪你妈,是我叫她出来的。”
柳漾冷哼:“你跟冯鹃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你媳妇儿子都不要了,跑来找前妻,你还有理了?”
陈玉兰想辩驳,柳志华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别说:“是我做错了,飞飞要是……”柳漾听到他声音一哽,“飞飞要是站不起来了,我、我……”
柳志华说不下去,也说不出所以然,低下头。柳漾依稀瞧见他泪光一闪,竟不知再说什么了,这样悲痛又无望的神情,她在病人和家属脸上都看过太多次。
柳志华的工资一直归冯鹃管,一到账就转存定期,纵然秦飞瘫痪,他也无力补偿秦飞和冯鹃一分一毫了,何况家里还有个小儿子。陈玉兰呆着一张脸,眼泪落下。
柳漾心烦意乱,若不是秦飞扯开她,受伤的就是她了,幸亏他没大事,否则她如何偿还他的情?她烦躁道:“行了行了,骗你们的,瘫不了。”
柳志华被注入生机:“真的?”
柳漾问:“我们不找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开手机?”
柳志华和陈玉兰都不说话,柳漾又来气了:“怕我们啰嗦,怕我们反对,就一直东躲西藏是吧?”
陈玉兰支吾道:“冯鹃不愿意离婚,还把你爸证件扣了,只能这样了。”
这个回答显然回避了核心矛盾,柳漾直捣黄龙:“你们做事不可能没计划,我就想知道你们来桂林的目的、不跟家里人联系的目的。老柳,我是成年人,结了婚,身边有东哥,我妈不担心我,说得过去,你不一样,你儿子还小,你不可能跟我妈一直在外面玩吧,你到底怎么想的,怎么个打算。”
柳志华久久不答,柳漾胸闷,起身走到窗边,雨还在下,漆黑夜里一无所见,像她那个至为幽森的噩梦。这世上多少男人像她爸这样,只是个能看的男人,没多少能力,也没多少责任心,身上或许有一点可取之处,但算不上是良好的伴侣,可偏偏就有女人死心塌地,因为复婚有障碍,连工作都辞了,跟他风里雨里奔波。
秦飞被护士推出来,柳志华跑上前:“飞飞,伤得重不重?”
秦飞呵呵笑:“苦肉计还是有点用的,不这样,你们是不是还躲着人?”
陈玉兰向护士询问秦飞的伤情,柳志华沉默地把秦飞推去病房,柳漾拉着脸走在旁边,秦飞扫一眼就知道她没问出什么。
柳志华要去办陪护加床手续,秦飞用眼神暗示了柳漾,柳漾拉着陈玉兰去了:“老柳没证件,用你的办吧。”
秦飞和柳志华相对无言,一袋药水都快打完了,柳志华仍不做声。秦飞趴得难受,直勾勾地盯住他不放,他只能表态:“我没办法了。”
秦飞大学时有个老师说过,很多武汉人有三句口头禅,是一生的处世哲学:怕么事!我也冇得办法。算了算了。他们能用这三句话应付生活中一切难题。秦飞有点生气:“我妈就那么让你讨厌?”
柳志华说:“不是讨不厌讨厌的问题。”
“那是为什么?”秦飞又没等到柳志华的回答。柳志华脾气很好,做售后服务工作更让他任劳任怨,冯鹃再炸毛,他也能当耳旁风,有条不紊把手头的事情做好,秦飞实在想不出他连那么小的儿子都不理不睬,跟前妻私奔的理由。
柳漾和陈玉兰租了折叠行军床回来,已过零点。同病房的病人和家属都睡着了,柳志华接过柳漾买的洗护用品,让她和陈玉兰就近找个酒店休息。
麻药劲儿过去了,秦飞皱着眉,似睡非睡,柳漾俯身看了看,胳膊肘碰了碰陈玉兰,一起出去了。
医院边上酒店旅馆林立,柳漾选了看起来最干净的一家小旅馆,想开两间房,陈玉兰心疼钱:“大床房吧。”
柳漾心里有气,对前台说:“标准间。”
进屋各自洗漱,仍不交流,柳漾洗完澡出来,陈玉兰睡着了。雨仍在下,柳漾睁着眼,听着雨声,天亮起来还没睡着,干脆起床刷牙洗脸,蹑手蹑脚出了门。
尽管护士夜间查视会用门卡,但病人们都习惯不锁门,一拧就开。柳漾推门进去,房间亮着灯,柳志华个子高,长手长脚,此刻缩在行军床上睡着,看上去很瘦小,当女儿的看了他很久。
秦飞伤口疼,只能趴睡,一睁眼,柳漾来了。他慢慢侧向一边,努力起身,柳漾扶他坐起来,柳志华醒了,秦飞把他打发走了:“饿了,你洗把脸买点早饭回来。”
清晨六点,同屋的人还没醒,柳漾扶着秦飞到门外说话,秦飞说:“他俩很不对劲,我有个想法。”
“我先说。”柳漾昨晚失眠,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有了推论。这把年纪玩私奔,堪称荒唐,连年幼的儿子都不顾,更是不寻常,以她的从业经验来看,但凡在极短时间暴瘦的人都患了病,她怀疑柳志华也如此。
柳漾的推论和秦飞不谋而合,柳志华想和前妻重修旧好,两人都能理解,但连柳俊杰也不理会,不正常。
长江大桥上,柳志华感叹自己活不了黄鹤楼那么长,秦飞一说,柳漾越发判定柳志华得了很严重的病。她记忆中,柳志华不抽烟不喝酒,但最近这半年,每次见到柳志华,他都喝得满脸通红,可能是借酒消愁。
秦飞说:“他在我家不喝酒,连啤酒都不喝。”
等柳志华和陈玉兰带着早餐回了,秦飞直接了当地问:“你是不是得了病?”
柳志华脸一白,递过豆浆油条:“本来想买米粉,怕病房里气味大,你吃这个。”
柳漾盯着陈玉兰,陈玉兰回避她的眼神:“没睡好吧,你回酒店再睡一下,中午吃饭我叫你。”
柳漾从病房里搬把椅子出来,秦飞坐下吃早餐,柳漾找护士长请了三天假,跟赵东南也说了一声。
秦飞对柳志华不依不饶,逼问道:“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柳志华说:“没得病。护士今天几点来输液?”
秦飞和柳漾互相看了一眼,像两个因为孩子早恋而千里追索的双方父母。五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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