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钟山寺的山脚下。
沈灼华抬头仰望,难怪会叫钟山寺,概因钟山寺背靠着一座形似大钟的山,说是山,但看着也不甚高。
钟山寺建在半山腰上,一条高十丈的陡峭阶梯悬垂于面前,几人沿阶而上,来到钟山寺大门前。
及至眼前,才发现这钟山寺规模倒是不小,远远一片明亮的土黄掩映在浓郁的茂林中,甚是庄严肃穆。
山寺门前静悄悄的,石板铺就的场子上落满了枯黄的叶子,山风微扫,落叶漫卷轻舒。
正当几人准备进寺,一个灰不溜秋的球,从门内咕噜噜地滚到了沈灼华的足尖前,停下。
是一个破旧不堪的蹴鞠。
沈灼华弯腰,捡起蹴鞠看了一眼,这是一个八瓣皮革蹴鞠,里面的米糠早已空了,只留了几个洞在上面。
“这是我的。”
一个弱弱的声音在正前方响起。
众人望去,只见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从门后方露出来,头顶上竖着一个揪儿,小手扒拉着墙边,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灼华手里的蹴鞠。
沈灼华笑着蹲下,单手托着蹴鞠冲门里的幼童递去。
“这是你的蹴鞠?”
幼童点点头。
“那你过来拿。”
幼童眨了眨眼睛,眼中迟疑,最终还是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抱过沈灼华手里的蹴鞠。
“你多大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沈灼华问。
幼童害怕地扫了一眼谢乐瑶紫苏她们,还有同行的两个御医,紧紧地抱着蹴鞠发抖。
沈灼华安慰地抚摸了几下幼童的背:“你放心,我们都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幼童这才开口:“我四岁了,我阿姐在里面,病了,让我自己出来玩。”
几人闻言,面色齐齐一变,彼此相觑了一眼。
里面住着的可都是疠风病患,那这孩子……
反观沈灼华淡定地笑笑,继续同幼童说:“那你父母呢?他们也在里面吗?”
幼童摇了摇头:“他们都死了,病死了。”
几人不由得露出同情之色。
才四岁,就父母双亡,只剩下一个生病的姐姐,对外界的一切懵懵懂懂,根本不清楚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如果没有这场旱灾和疫情,他此刻或许还躺在阿娘的怀里撒着娇。
“那你带我们去找姐姐好不好?我们或许可以救你姐姐。”
幼童睁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着她,似乎不明白救是何意,但听见了姐姐两个字,又流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便点了点头。
沈灼华起身,敛色:“别怕,没有症状的人传染性不强,大家做好防护,进去之后不可乱碰,不要摘下面巾,一切听我指挥。”
几人顿时肃然应下,纷纷戴上手套和蒙面巾。
幼童领着他们穿过大门,沿着抄手游廊穿过寺院右边门廊,一路朝着后面走,最后来到一出禅房外,说是禅房,倒不如说是借着禅房之势,搭建的临时休憩的简陋布棚。
棚子的地上,横七竖八地打着地铺,密密麻麻躺着的全是人,有的在痛苦的呻吟、有的在小声哭泣、有的人在咳嗽、有的躺着一动不动、还有的神情呆滞地望着上方。
见他们出现,有些人偏过头看着他们,只是神色十分麻木,似乎见怪不怪。
“你姐姐在哪儿?”沈灼华弯腰问幼童。
幼童抱着蹴鞠,抬手往里面的过道上指了指,一个褐衣的小女孩半躺在一个草席子上,后面靠着一个草垛子,正抵手咳地厉害。
他们跟着幼童往里走。
甫一进棚内,一股又酸又臭又熏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唔——”谢乐瑶忍不住一阵恶心。
沈灼华微微顿脚问她:“怎么了?”
谢乐瑶捂着胸口忙摇头:“没,没,我没事。”
许是他们的装扮过于怪异,终于引起许多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向沈灼华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谢乐瑶朝沈灼华靠拢了些,目光尽量不去看那些人身上腐烂的伤口,小口小口的呼吸。
几人来到小女孩面前。
“咳咳……咳咳……阿见,你去哪里了咳咳……”小女孩见幼童回来,颤巍巍地拉住他问。
幼童转身指着他们对小女孩说:“姐姐,救你,他们。”
小女孩听懂了幼童的意思,抬头看向他们。
沈灼华蹲下问:“你是他姐姐?”
小女孩问:“你们是?”
沈灼华:“我们是长安来的大夫,前来为你们诊治。”
“长安来的……咳咳……太好了……大夫……”小女孩的脸一下子红了,也不知是激动的,还是被咳嗽呛红的,她一把将自己的弟弟推到沈灼华跟前,“我弟弟……阿见,我弟弟咳咳……求你们救救他。”
沈灼华说:“我方才已经替你弟弟号过脉了,他暂时无大碍。”
“真的?”小女孩喜极而泣,“太好了,既然咳咳……既然我弟弟没病……求求,求各位带我弟弟……出去。”
沈灼华看着小女孩,明明她自己病的快要死了,可她心里想着的却是给自己的弟弟谋生路。
“你看起来病的很重,先让我给你切号一下脉看看。”
小女孩摇头:“我,我不用,我没救了,阿耶,阿娘都是这样没的,我只求阿见能活下去。”
疠风之恐怖,人人闻而色变,得了疠风的患者,就算用了上好的药,能保住性命的少之又少,小女孩历经过父母因疠风而亡,是以认为自己也必死无疑,她想的唯有临死前将自己弟弟保住。
沈灼华心中不禁恻然,为眼前这对姐弟。
“只要你相信我,你就还有救。”她定定地看着小女孩,温柔地说。
小女孩愣住,似乎是在很意外这世上竟然还会有人在乎她的性命。
谢乐瑶见小女孩毫无求生意志,急得不得了,忙插嘴说:“你信她,她可是长安城大名鼎鼎的露神医,有个外号叫‘银针斗阎罗’,她说有救,你就一定有救。”
小女孩一听,眼里迸出一丝光亮,她不再迟疑,抬手递给沈灼华,瞥见手腕上有浓疮,忙拉了拉破旧的袖口掩住,脸上露出一丝难为情。
沈灼华神色如常地抬起手搭脉,聚精会神地辨了片刻,蒙面巾下的脸色稍显沉重。
小女孩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必须立刻救治。
小女孩见她迟迟不说话,哀伤地说:“我是不是咳咳……没救了,没关系,我不怕死,姐姐不用瞒我。”
“还有救。”
病势虽凶,但还没到药石无医的地步。
沈灼华起身:“紫苏,开方。”
“是。”紫苏忙拿出准备好的纸笔,垫着药箱开始记录。
“待我诊断过其他人后,你便将所有药方交给主薄,让他派人按方抓药。”小女孩的病情必须尽快用药控制住,再晚就来不及了。
“不用找他了,他也无能为力,你说的这些药都没有。”一道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
沈灼华闻声望去,见陕州刺史魏启超,正带领着刘院判他们一众人,远远地站在棚子外。
沈灼华等了一会儿,见他们没有走进来的意思,便走过去问:“刺史大人何意?”
魏启超说:“你说的这些药,早在三四个月前陕州就断货了。”
沈灼华不解:“可这些除了部分是名贵药材,其他都是普通常见药材,怎么会断货呢?”
魏启超愁眉不展:“这个魏某也不清楚,起初只是一两味药,后来十几味药接连出现断货。旱情之前,陕州各大药肆也想过法子去外阜进药,可是外阜药肆的药也接连出现紧缺,所以整个陕州城没有一家药肆,有娘子方才说的那些药。”
三四个月前,长安城中的疠风已经销声匿迹,陕州城的疠风应该还未兴起才对,按理不会有那么大的用药量,那为何会出现药材短缺?
“可是所有的药材都出现紧缺?”
“那倒不是,”魏启超从身上掏出一张折叠的四四方方的纸笺,打开递给她,“只要跟这个方子上有关的药都紧缺。”
沈灼华接过看了一眼,竟是她的预防方,预防方下面还罗列了一些同预防方上药性相似的同类药材。
看来是有人在暗中大量收购她预防方上的同类药材。
一股不好的预感在她的心口蔓延。
治疗疠风的药材同预防方上的药材多有重合,且多是必须药材,没有这些药材,得疠风之人必死无疑,而且以疠风传播之速,用不了多久,整个陕州城都会被疠风吞噬。照魏启超所说,陕州城的药材是在疠风和旱灾发生前开始的,也就是说那时就有人猜到陕州城会出现疠风。
不对,不是猜到——
是故意。
陕州城的疠风来太巧合,更巧合的是陕州附近州县同类药材都出现了短缺,导致陕州城内无药可用。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操纵着一切,提前断了陕州城的救命药,那就只能说明——
陕州城的疠风,是被人故意制造出来的。
想到这里,沈灼华不由得心惊肉跳。
她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触摸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
这时,刘院判不耐烦地对魏启超说:“你同她一女流之辈讲这么多做甚,没有药就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要想根治陕州疫情,刺史当按老夫方才所说的那般,将所有与疠风患者密切接触过的人,包括疠风患者全部圈禁起来,再下令城中其他人闭门不得外出,实行隔离,如此坚持一个月有余,疠风必定会消失。”
“不行!”沈灼华厉声反对。
所有人都看向她。
沈灼华反应过来自己失态,收敛了下情绪。
当时长安疠风肆虐时,她的预防方虽挽救了许多人的性命,但那些患上疠风的人她却无能为力。后来她听说那些患上疠风的人,被集中关在郊外山上的一个营地里,起初还有人熬几锅药送进去,后来死的人多了,多的只要走到附近就能闻到浓烈的恶臭,就没人敢进去。
再后来,里面渐渐地没了声音,禁军干脆一把火把整座山都给烧了,冲天的火焰照亮了长安城上空的漆黑长夜,足足烧了三天三夜。
那把火,烧的她心,堵了许久。
沈灼华扫过眼前一双双充满求生欲的眼睛,小女孩和幼童都紧张地望着她,仿佛她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以前她没看见,她可以当做瞎子,可以事不关己。
可如今,她看着这些活生生的人,根本无法做到置身事外。
她抬眼,质问刘院判:“那圈禁起来的这些人呢?刘院判可有医治之法?”
刘院判撇开脸:“这可不是老夫不医治他们,而是陕州城没药,老夫也无能为力。”
“刘院判的意思就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疠风根本没有药能救,唯自身造化尔。“那都是他们的命。”刘院判底气不足地喃了一句。
棚子里的那些疠风患者顿时激动起来,一个个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来,却因身体无力又跌了回去。
“大人……大人……大人救命啊……”
他们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喊着魏启超,希望他们的父母官不要放弃他们。
沈灼华深吸了一口气,拉过阿见推到魏启超跟前,刘院判一众人吓地往后退了两步,沈灼华冷笑着瞥了他们一眼,对魏启超说:“撇开那些重症的不说,那像这样毫无症状的人,刺史大人可否让他们先行离开?”
刘院判忙阻止道:“万万不可,这些人虽说没有出现症状,但他们同疠风患者整日一起,难保不会被传染上,只不过迟早的问题,魏大人小心此举乃放虎归山啊。”
“难保……”沈灼华难以置信地瞅着刘院判,“难道这些人的性命,在院判大人嘴里只是个轻飘飘的‘难保’二字?院判大人果然视人命如草芥!”
刘院判指着她的脸疾言厉色道:“你休要强词夺理!”
魏启超懵了,他看了看沈灼华,又看了看刘院判,终于忍不住问:“敢问二位,难道不是一处的?”
刘院判哼了一声,甩头捋须:“谁同她这个市井之流是一处的,我等可是正儿八经的官身,是奉旨前来治理疫情的,不像某人……”他朝沈灼华翻了个白眼,故意不说透。
市井大夫哪能同他们御医相提并论,更何况还是个女大夫,不呆在深闺里三从四德,整日跑出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真不知道徐大人是怎么想的,竟然向陛下请求带一个女大夫同他们一道儿来治理瘟疫。
魏启超总算弄清楚了沈灼华的身份,不由得好奇地打量了她两眼。
世人对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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