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工地劳动经验的赵力山只能从“小工”开始做起。“小工”的工作量可一点都不小,像是搬水泥、运沙浆这些需要力气的活儿都是赵力山来干,而且手脚稍慢一点师傅就会破口大骂。师傅萧建军是东北人,须发灰白像有五十多岁,可实际年龄才四十出头,之前一直在东北国营建筑公司工作,听说他是国家正式职工。但这个“国家正式职工”为何跑到北京这个项目上跟自己这样的农民工一起打工,赵力山虽然好奇却不敢问。这位“萧叔”脾气火爆且出口成脏,从来不会因为自己与二姨夫的特殊关系而对自己有所优待,甚至赵力山觉得萧建军对自己要比对其他小工更为苛责。和所有工地上的工人一样,赵力山的工作时间是每天早六点到晚六点,但由于领导们都喜欢“突击”,赵力山他们经常要干到晚上十点甚至更晚。坚苦劳动换来的唯一慰藉是不用自己掏饭钱,工地提供的饭食赵力山觉得比家里吃的还要好,可萧建军整天骂骂咧咧说是泔水,喂猪都不长膘。赵力山听了只想笑。
赵力山对这个工作颇感满意的另外一点是他的工资。他十七岁的时候在老家的砖厂打过工,每天一样累死累活,但一个月下来只能赚到三十块钱,可就这样的工作也需要家里托门子走关系送礼才好不容易得到。第二年他和家人疏忽了,忘了给人家送礼,于是赵力山就被不客气地开除了。家里人赶紧再凑钱买了东西送过去,东西倒是收下了,却被告知长期工已经没有名额,只能等短期工,于是赵力山一等便等到了二十岁。
好在赵力山的二姨夫陈建德当过兵,早年走南闯北,了解外面世界的变化,也结交了一些江湖上的朋友,三年前应外地朋友的邀请,到大城市的工地上打工,着着实实地赚了些钱。具体赚了多少赵力山并不知道,二姨家的房子却翻盖得那样一个气派!“人家里得儿哩很,陈建德一年叨一杠多咧,哪像咱家穷咧掉坯儿。”这是赵力山母亲经常向他父亲发出的感慨。父亲长年卧床,吧哒吧哒地抽着烟袋,面无表情地听着。赵力山性格沉稳,身子板儿尤其结实,从小深得二姨夫的喜爱,于是今年开春陈建德便计划带赵力山一起上北京。可偏偏父亲又生了急病,弟弟妹妹都还太小指望不上,他只好留下来帮助母亲分担照料之责,待父亲状态有所好转,才只身来到北京。北京的工地并不比老家的砖厂更累,但每月赵力山可以赚到八十块钱,每年就可以赚到小一千元;听说这个项目要干三年,那加起来可不就快三千块?这对赵力山和他的父母来说都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
赵力山的吃苦耐劳逐渐改变了萧建军的态度,尽管后者经常指着赵力山的脑壳骂他也就是个表面憨厚,肚子里其实全是小算盘。赵力山就咧着嘴陪着笑。二者关系的真正转变是赵力山来工地三个月后,北京炎热的伏天让工地上的劳动者纷纷脱去外衣,几乎一丝不卦地赤罗上阵,但萧建军作为停薪留职的“国家正式职工”,对炎热妥协的底限就是脱去上衣,露出他那洁白却又结实的胸背肌肉。萧师傅第一次当着赵力山的面脱去上衣的时候,所绽射出的洁白让赵力山目瞪口呆,他之前无法想象一个跟自己一样面孔黝黑的男人,衣服下面还可以藏有这样美好的肤色。直到萧师傅对他怒目而视,赵力山才恍然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陪着笑说:“萧叔恁可真白咧,跟俺们农民可不一样。”萧建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爬上了高高的架杆。
萧师傅的眼神让赵力山胆颤心惊,更加陪起一万分的小心。可越紧张越出错,赵力山不知怎地就手忙脚乱打翻了一桶砂浆,萧建军便坐在脚手架上破口大骂“你个狗日的”。赵力山送新砂浆过来的时候,坐在架杆上抽烟的萧建军站起来要用他手里的铁夹子打赵力山。就在这时,他脚下的两根木质架杆突然发出一声脆响,萧建军右手握着铁夹子,左手夹着烟卷,来不及攀住旁侧的架杆,身子晃了两下就要向外倒。赵力山情急之下,单臂一把抓住萧师傅的裤带,一使劲就把他提回了架子里侧。“像老鹰提小鸡一样”,这是那一年的中秋节,萧师傅、赵力山、还有赵力山的二姨夫陈建德一起喝酒时,萧建军惊魂未定地回忆那一幕时所用的比喻。
从那以后,萧建军再看到赵力山时,虽然仍少不了瞪眼怒骂,但就是在瞪眼的时候,赵力山也能感觉到萧师傅眼睛里的笑意。也是从那以后,除了干力气活,萧建军也会给他讲一些技术上的门道,比如他用来固定模板的铁夹子,是萧建军自己焊的,比别人用的对接螺栓好用得多。“但这东西也不能图省事儿哪都瞎□□用,这样的构造柱就不能用,用了就该打!”
萧建军在工地的身份非常特殊,他虽然不是什么领导,但赵力山不只一次见过领导过来找他,有时甚至开小车过来接他到别的工地。除了自己和二姨夫,萧建军似乎从来不和别人打交道,偶尔下工早的晚上,也不会跟别人一起出去乘凉喝酒,而是自己躲在宿舍里看书。但萧建军的身份肯定是工人,不是工程师,因为他跟赵力山一样要卖力气干活,而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喝茶。二姨夫在赵力山来北京后不到一个月就被调到另外一个工地,跟赵力山基本见不到面,但赵力山逐渐意识到,二姨夫把自己交给脾气暴躁的萧建军,可能另有深意。
那一年的中秋,项目部除了中午大大地改善了一顿伙食,每人发了两块月饼,还破天荒地放了半天的假。陈建德傍晚的时候也拎着一个军挎赶了过来,拉了萧建军和赵力山去通惠河边的露天摊喝酒。那是赵力山长这么大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喝酒,赵力山以为每人喝一瓶,结果二姨夫和饭店老板直接拎来了三个塑料箱,每箱里二十四瓶冰凉的燕京啤酒。赵力山吃惊地说:“二姨夫俺不会喝酒,干嘛买这么多?”二姨夫笑着尚未开口,萧建军在旁边就骂开了:“你说那话都给你二姨夫丢脸你知道不?挺大个老爷们儿,喝点啤酒怎么还磨磨唧唧的呢!”虽然关系已经大为改观,但赵力山还是很怵这位萧叔,只好坐那里咧着嘴笑。
那晚的气氛一开始有点沉闷,基本都是二姨夫问赵力山家里的情况,工作的情况,萧建军坐在旁边有点郁郁不乐。后来大概喝了五六瓶啤酒之后,萧建军问起二姨夫那边工地的情况,二姨夫说那边的水电比较复杂,而且还有弱电系统,自己也长了见识。萧建军就让二姨夫讲讲这个“弱电系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以后不仅要有电话系统,还要有微机系统,微机连成的网络叫以太网,布线不难,可集成起来需要懂那方面的知识才行。”萧建军睁大了眼睛想象了半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唉,以后的社会是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二姨夫笑着拍了拍萧师傅的肩膀说:“我们也不稀罕!反正咱哥儿俩都还有几亩地,最不济咱俩在一块儿种地,肯定饿不着。”萧建军笑着点了点头,开始跟二姨夫和赵力山有说有笑,还聊起了那一次架杆上的惊险一幕。萧建军说到惊险之处,赵力山无意中发现二姨夫本来黑里透红、在酒精刺激下已经紫红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惨白,而且眼中流露出的惊恐好像活见了鬼一般。然后两位长辈又聊起了年轻时的一些事情,聊到高兴处两人哈哈笑着,撞了撞手里的啤酒瓶子各自仰头喝下半瓶。
二十岁的赵力山跟两位前辈的酒量还不能比,这时也已经喝下五六瓶,头有些晕忽忽的,脸烫得不行。他见二位长辈的心情大好,忽然福灵心至,壮起酒胆对萧建军说:“萧叔,俺想跟你学手艺。”萧建军看了他一眼说:“你不是已经在跟我学了吗?”赵力山看着萧建军那双洋溢着笑意的眼睛说:“俺想要正式拜师学艺那种。”萧建军闻言笑容尽收,瞪起了眼睛:“那多他妈的麻烦,又磕头又上香的,而且还是一辈子的责任,你狗日的想都别想!”
二姨夫这时接过了话:“没香我点两根烟代替,赵力山你过来给你师父磕头。”萧建军向二姨夫瞪起了眼睛说:“陈建德你想整事儿是不?”二姨夫这时也瞪起了眼睛说:“萧建军你不想让他叫你师父是不?你说你想让他叫你啥!”萧师傅噎住一般就怔在那里。
二姨夫这时候站起来,拎了一整瓶滴着凉水的燕京啤酒,用略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放声向相邻几桌农民工酒客说道:“各位好朋友对不住了,打扰一下!”陈建德向四周做了个罗圈揖接着说:“今天我的亲外甥赵力山找到了一位好师父,这位师父不仅技术好,而且为人正直,人品高尚,我外甥跟着他不仅能学到做事,还能学到做人,你们说我这个做长辈的能不高兴吗!今天有缘跟各位坐在一个摊儿上喝酒,我陈建德不胜荣光。为了表示我对各位好朋友的敬意,我先跟大伙儿吹一个!”说着二姨夫把酒瓶举起,嘴对嘴咕咚咕咚地一整瓶冰凉的啤酒便下了肚。
上世纪八十年代能够勇敢走出家乡到陌生城市打拼的农民工身体里都流淌着拓荒者的血液,他们所面临的艰辛与压抑比后来者更加沉重,头上还顶着“盲流”的耻辱。因此陈建德这番话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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