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就这样在爷儿四个的忙忙碌碌中飞逝着。陈建德建议把业务做大,所有的新建小区都设个店面,但萧建军不同意,说他最多只能同时照顾到二十来个装修现场,再多顾不过来就要出问题,就会砸了自己的招牌,最后变成一锤子买卖。再过个五年八年,等小哥儿俩能镇住场子了,或许可以考虑把生意扩大。陈建德笑着说,你果然天生就是个卖腕子的,一点企业家的精神都没有。萧建军笑着说,你有就行了,全是企业家,这世界得多无趣!陈建德的劳务中介业务也风生水起,已经给自己买了台大哥大和一辆九成新的二手桑塔纳。他说他跟唱戏的一样,都需要给自己置办行头,萧建军就笑着问他你是小生还是花旦,陈建德嘿嘿笑着不言语。
一九九四年立夏傍晚,萧建军正在出租房内跟徒弟和儿子吃晚饭,陈建德兴冲冲地坦克一般冲了进来,汗珠从他更加发福的脸上滚落。萧建军眉头一皱说,你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晚上饭也没给你带份儿啊!陈建德摆了摆手说,不差这一顿饭,我来是告诉你个好消息!萧建军疑惑地看着眉飞色舞的陈建德问,你买彩票中大奖了?陈建德眉毛一扬说,你看你,我有那么俗吗?我来是要告诉你,后海那边有个院子要出手,我算了一下,把咱们现在手里的钱凑一凑,再向银行申请个按揭贷款,应该能拿下来!萧建军把手中的碗往小桌上一扔说,走!去看看!三人换上像样的衣服,跟着陈建德从六楼下到一楼。陈建德又开始有些喘,萧建军看着他皱着眉摇了摇头。
四人钻进陈建德的桑塔纳,不多时就来到了院子旁。四人敲开了院门说明了来意,里面的住户打量他们几眼,又看了看他们身后的车,把他们让了进去。只见这原本是一个规规整整的四合院,院子的面积约有一百多个平方,乱七八糟地搭了很多简易棚。正房和东西厢房各三间,房顶长满了草,九间房子里满满当当地塞进了四五家人。萧建军只在三个堂屋里简单转了转,就带着三人回到了车里。陈建德给萧建军点上烟,又给后座的小哥俩每人分一支,略带忐忑地问萧建军,怎么样?萧建军说,还差多少?陈建德说,百十来万吧。萧建军一听吓了一跳说,还差那么多?那咱也买不起啊!陈建德说,现在买房银行都能贷款,咱哥俩再辛苦十年,六十岁的时候舒舒服服地在这个地方养老,不比回农村整天鸡飞狗跳的强?萧建军点了点头说,行,买!这是以前大户人家的房子,格局没得挑,翻新再花个几万就足够了。以后咱两家住正房,他两家一人一间厢房,在天子脚下扎了根,这辈子也算没白活。说完伸手拍了拍陈建德的肩膀说,行啊建德,难为你还始终惦记着,这事要是弄成了,咱俩功德无量啊!陈建德洋洋得意地说,那必须的!
晚上小哥俩也极度兴奋,二人商量着院落中的种种细节安排。家禽家畜就没必要了,但种花种树还是可以的,把院子规整规整,院中间种颗大树摆个茶桌,时不时去后海边散个步,此生别无他求。萧青勇把存折翻出来,把二人的家底算了算,竟然也有十万元之巨,正好用来翻新和添置家具。至于母亲们的催婚,到时候再说,大不了来个脚底抹油。条条道路通北京,不论二人跑到天涯海角,回北京也方便不是。
第二天下午三人正在装修现场忙着,陈建德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萧建军就问怎么了,陈建德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说,银行不给贷款,说我不是本地人,也没有正式职业和稳定收入,而且四合院本身就不符合贷款条件。萧建军一听也极度失望,停下手里的木工活,自顾自点了根烟坐在长条凳上发愣。萧青勇说大爷,我和我哥还有十万块,可以随时给你们用,陈建德看了小哥俩一眼,摇了摇头。陈建德离开后,萧建军又坐了一会儿,吐了口烟说,有时候也得信缘分,看来咱们跟那个院子还是没缘啊。说罢摇摇头扔下手中的烟头继续干活。
这天上午,赵力山和萧青勇正在抹墙。赵力山抹出的墙面平整得像一大块石板,萧青勇无论如何也抹不出这个效果,一气之下就往赵力山脸上抹了一板。赵力山刚要报复,陈建德又匆匆走了进来对赵力山说,你表舅摔死了,你跟我去讨个说法!萧建军闻言从里间赶了出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建德低着头说,工地防护不到位,人掉下来就摔死了,然后拉着赵力山就往外走。萧青勇也要跟着,被陈建德拦住了,说用不着去那么多人,你们父子俩留下来接着干活吧。
赵力山用袖子擦了擦脸,坐着二姨夫的车来到了东三环外的一个工地,只见工地料场里面已经搭起了灵棚,哀乐阵阵,几十人身缠孝带跪在那里,一个中年妇女满身重孝跪在尸体旁哭得惊天动地。陈建德给赵力山披上重孝,让赵力山跪在尸体旁,赵力山仔细辨认了下,认出死者是本村有名的酒鬼光棍,只知道姓王,平时见面也的确是叫他表舅,但从未正经打过交道。那个趴在尸体上哭得昏天暗地的中年妇女,赵力山却并不认识。身边跪着的人也多是本村熟人,赵力山一一点头致意。赵力山又向四周望了望。除了外围一些看热闹的人,赵力山又看到了王浩东哭丧着脸坐在远处的角落里抽烟,原来这是赵长友的项目。赵力山想到之前王浩东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想到二人间温暖的友谊,便起身走到王浩东身边,给他点了根烟。王浩东看到赵力山很高兴,但看到赵力山一身重孝又吃了一惊,连问老王是你什么人。赵力山摆了摆手说,是我表舅,这是怎么回事?王浩东说,架杆松了,下面的防护网也松了,所以人就掉到了地上,就是这么回事。赵力山就说,浩东这事跟你没关系,工地本来就避免不了这种事,当年我也摔过,这根本不能怪你,还是要怪自己不小心。王浩东苦笑着说,我真希望他也能跟你当年一样,突然活过来,我的饭碗也就保住了。赵力山心里一酸,使劲按了按王浩东的肩膀。
下午赵长友来了一趟,跟陈建德站在一旁说了几句,然后指着陈建德的鼻子骂着,你看你那□□样,把你们全村的人命加一起也不值那么多钱,你他妈的这叫狮子大开口,你想都别想!说完钻进了自己的进口小汽车离开了。又过了一会儿,忽然就来了一辆车,下来几个人,扛着照相机摄影机和贼亮的大灯泡,对着众人猛拍一阵。这辆车离开不久,赵力山就看到萧青勇开着面包车,师父坐在副驾,停到了料场墙边。师父走到赵力山身边看了会儿,把赵力山拉到一边儿,问赵力山死者是什么人,赵力山如实回答。萧建军点了点头说你先忙你的,然后就走到王浩东的身前。王浩东赶紧站起身给萧建军递烟,萧建军跟他聊了几句,之后消失在施工现场的围挡后面。大约过了半小时,师父脸色铁青地从围档后面走了出来,恰好陈建德此时从外面回到料场,萧建军狠狠地盯着陈建德,陈建德垂下头看着地面。师父拉师弟上了车,离开了工地。日影偏西,气温并不高,可赵力山发现陈建德的额头上冷汗直流。
事故在当晚得到了解决。陈建德遣散众人,把赵力山身上的孝衣扒下来扔到一边,开车带着赵力山回出租屋。路上陈建德对赵力山说,你师父这个人哪都好,就是容易钻牛角尖,如果他对我发脾气,你一定要帮我劝劝他,他对你还是很看重的。赵力山心里依稀觉得这起事故好像并不简单,但还是点了点头。二人回到出租屋,赵力山洗掉一身秽气来到厨房给师弟打下手。陈建德先坐在饭厅的小板凳上抽了支烟,起身走到主卧的简易门前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赵力山,然后推门进去,随手关上了房门。
厨房里萧青勇小声对赵力山说,我爸不知是怎么了,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想给他倒点水,可刚一进去就被他骂了出来。死的那个人是谁?我爸认识吗?还不待赵力山回答,就听卧室里传来师父泼口大骂的声音:陈建德我他妈的瞎了眼交了你这个畜生都不如的朋友,你他妈的给我滚,现在就给我滚,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你给我滚出去!然后就听屋子里乒乒乓乓地响了起来,陈建德压低了声音说话,可师父嘶吼着只是让他快滚。小哥俩吓得冲进去劝架,发现陈建德的脸上已经挨了几拳,鼻血横流,赵力山赶忙把毛巾递给二姨夫。师父依然瞪着眼盯着二姨夫,浑身颤抖着,眼神让人不寒而栗,手指着门口。陈建德看了两个小辈一眼说,好我这就走,你这驴脾气我也受够了!然后把毛巾往地上一摔,腾腾地离开了。
之后萧建军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小哥儿俩也无心吃饭,又不敢说话,只有坐在饭厅里愁眉对着苦脸。赵力山记得二姨夫的话,想进去劝劝师父,可又不敢,便闷着头坐在那抽烟。大约到了子时,就听到师父在屋里缓缓地说,你俩都进来。二人慌忙起身,慌张中小板凳都踢翻在一旁。二人走进卧室,只见满地的烟头,屋内烟雾缭绕。萧建军坐在床沿抽着烟,小哥俩站在屋子中间,低着头手足无措。萧建军指了指墙边的小板凳说,你俩坐下来,听我跟你们说一说。二人就把板凳拿了过来,坐在萧建军的面前。
萧建军抽着烟,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人这辈子真是不容易,忙忙碌碌地就过去了,到头来都不知道活这一场是为了什么。我也是这么活过来的,但我一直很庆幸,我能有一个陈建德这样的朋友。小哥俩对视了一眼,使劲点了点头。萧建军看着两个小辈,依稀觉得时光又流回到二十多年前,自己与陈建德也是这样,在北风烟雪的道路上并肩前行。萧建军眼睛有些湿润,又沉默了好久才说,我十八岁认识陈建德,一路走到今天。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老了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快死的时候找个边边角角一呆,死在哪也不让别人知道。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可没成想,我跟他也有分道扬镳的时候。说到这里,萧建军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过了半晌,萧建军看着赵力山说,师徒如父子,你跟我说实话,为了自己而去伤害别人,这种事你会去干吗?赵力山坚定地摇了摇头。萧建军接着问道,如果为了大勇呢?赵力山一下就怔在那里。萧建军见状苦笑了下,又转头去问自己的儿子,你呢?你会不会为了你哥去伤害别人?萧青勇也愣着说不出话。萧建军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恶龙,它会想尽办法以各种借口,引诱我们去做恶。这些借口,有时是为了生存,有时是为了什么理想事业,更多的时候是为了家人。但无论理由为何,作恶终归是作恶,原谅不得。你俩要记住,无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彼此,都不要去做恶。一旦作恶,你俩此生内心将永无宁日,而且越老越是如此。哪怕因作恶而获得了几千万几个亿,最终肯定还是得不偿失。我这句话,你俩一定要好好记住了。
赵力山看了萧青勇一眼,心中已然隐隐明白师父所指,不禁替师父感到难过,更替二姨夫,或者说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感到羞愧。这时师父又说,我以后不会再跟建德一起干了,你们俩需要考虑一下,今后要跟着谁。跟我干,永远都是卖腕子,也就是个撑不死饿不着;跟建德干,有可能成为大款大老板,用现在的说法,那就是前途无量。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再回答我。赵力山听到师父如此说,当时就跪倒在师父面前,红着眼睛给师父磕了个响头说,师父您一定要再考虑考虑,您和我二姨夫在一起,我们四个才像个家的样子,如果你俩不在一起了,咱们这个家就散了。萧青勇见状也跪在父亲面前说,爸,我哥说得没错,咱无论如何别让这个家散了啊!
萧建军看着二人,思索了良久,还是摇了摇头说,有时候,认识一个人需要几秒钟;但有时候,认识一个人需要一辈子啊。建德犯的错,不可原谅,我不去告发他就已经是帮凶了,我不可能再跟他回到之前的样子。你们俩现在就想清楚吧。如果你俩决定跟着他,我也不会有一点儿不高兴,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出人头地不是?赵力山抬头看着师父坚毅的神情,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而且他此刻内心也觉得,二姨夫犯的错确实让人无法原谅。赵力山又给师父磕了个头说,师父,我喜欢心安理得地卖腕子挣饭吃,我以后跟着你。萧建军点了点头,问萧青勇说,你呢?萧青勇跪直了身子说,你是我爸,我当然跟着你。但老爸,儿子劝你一句,也不要太过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推理。当年我就是这样,生生把我哥害死了。要不是他后来又活过来,我这辈子真是死多少次都赎不了自己犯下的罪。
萧建军闻听此言面露惊讶之色,他让小哥俩坐回小板凳上,让萧青勇讲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萧青勇想了想,就从那天喝完酒回到宿舍看见的那一幕讲起,直到老哥俩出现在料场为止,当然跳过了李小梅嘲讽二人关系的那部分内容。萧建军抽着烟静静地听着,半晌无语,但脸色却已经露出一丝红润。然后他向赵力山问了一句,李小梅为什么要那样对你?赵力山摇着头说,我现在也不清楚她那样做的原因。萧建军想了想,点了点头。又过了一会儿,萧建军说大勇,你去把饭菜热一热,咱爷儿仨吃点儿东西喝点儿酒,明天我找建德好好问一问。无论如何,公司赔的钱要一分不差地全都转给家属,没有家属就捐给希望工程。
第二天上午陈建德没有露面。中午的时候,赵力山用公用电话拨打二姨夫的大哥大号码,有人接了起来,却不是二姨夫的声音。对方问了赵力山与陈建德的关系,然后说了句你来分局吧,死者现在停在医院的太平间。赵力山脑袋嗡的一声,问清了分局的地址,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心想这一定是搞错了,二姨夫那样魁伟健壮,不可能出什么事。他努力平复了情绪,跑回工地拉上师父和师弟二人,开着面包车来到了分局。
把守太平间的老头用了很大的劲才把巨大的抽屉拉开,把黑色塑料布拉了下来,陈建德安详地闭着眼,跟睡着了一般。尸体已然冻得硬梆梆的,陪同的警员说是后脑被钝器重创,但手机和钱包都还在身上,不像是普通的谋财害命。萧建军走过去摸了摸陈建德的后脑,然后又把陈建德脸上的冰茬抹掉,对其余人说你们出去一下,让我们哥儿俩单独呆一会儿。萧青勇看了看赵力山,赵力山点了点头,二人跟随其他人一起走出了太平间。赵力山出门后看了看天,天边的四柱已经塌了一角,剩下的三根也岌岌可危,世界末日已经近在眼前。赵力山头脑中一片空白,别人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到,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一种耳鸣般的啸叫。不知过了多久,萧建军走出太平间对赵力山说,给你二姨打电话吧。
当日三人水米未进,晚上小哥儿俩就坐在萧建军床边的小板凳上,萧建军躺在床上发呆。第二天二姨赶到,四人跑完所有的手续,拉着尸体来到了火葬场。在告别间里,当四人向面目一新的二姨夫遗体告别时,二姨趴在二姨夫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身重孝的赵力山再也控制不住,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萧建军没有哭出声来,但双目赤红,泪水已然是淡红色。火化后赵力山取来骨灰,萧建军跟二姨商量,想拿一部分埋在自家后院里,二姨不同意,说建德活着的时候不能完完整整地拥有他,死后要完完整整地埋在自家坟地里。萧建军听了便不再作声。爷三个带着二姨回到了河南,二姨请了和尚道士连做了三天的法事,开了三天的流水席,之后又调来了方圆百十公里内全部白色的奥迪车,排了长长的一溜儿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萧建军与赵力山在前面抬着棺材,萧青勇与赵力海在后面抬着,棺材里是陈建德生前的衣物和小小的骨灰盒。二姨扶着棺材一路嚎啕,下棺的时候几次要跳下去,被赵母和赵丽春紧紧抱住。
夜里赵力山睡不着,看了身旁熟睡的赵力海一眼,轻手轻脚下了地。母亲与赵丽春陪着二姨,东屋里的师父和师弟此刻悄无声息。赵力山披上衣服,踏着月色走了好一段路,来到陈建德的坟前。月华中二姨父的名字在墓碑上分外醒目,绕到碑后,师父那手峻秀的墓志铭也清晰可辨:吾兄幼时飘零少年戎马建功立业好男儿志在四方 爱妻温婉淑良才艺兼修德馨品厚贤伉俪恩情永远——弟建军代嫂泣铭。
赵力山靠着墓碑坐下,仰头望着月亮。他仔细回想着自己曾经死去的那个片断,希望能够忆起人死后到底有没有魂魄。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飘飘荡荡地浮于幽冥,只记得世界静止成一幅画。自己的画面里是师弟,那么二姨夫的画面里必是师父无疑。正值壮年的二姨夫死得蹊跷,但死了毕竟是死了,他再也不会带着自己去逛县城,再也不会陪自己喝酒,自己也再没有改口喊他父亲的机会。他孑然一身地来,又孑然一身地去,连个名义上的后人都没有留下。不过即便留下了又能怎样呢?他的后人也会有一天跟他一样随风而逝,然后是他后人的后人,直到人世终结,万物重归虚无。人的一生,实在没什么意义,而人类的存在,似乎也与山冈上的岩石没什么两样,你在那也好,消失也罢,宇宙永远按照自己的意志一如既往地运转着。赵力山轻轻地叹了口气,想到了自己百年之后,如果能与师弟合葬一处,而不是孤伶伶地躺在冰冷的墓地里,也不是与别的什么人同穴而眠,那时如果两人泉下有知,该是多么高兴与满足啊!想到了师弟,赵力山那空洞怅惘的心里逐渐升起一团温暖,对这个转瞬即逝的人世间重新又生出了眷恋。明静的夜空月朗星稀,夜风拂过草叶,沙沙作响。
这时他听到了师父的脚步声。月色中的赵力山让萧建军吃了一惊,瞪着眼看了他许久,直到赵力山喊了声师父,萧建军才给自己点了根烟。月光染得萧建军须发皆白,他默默地在坟前坐下,一声不响。过了好一阵,赵力山又听到了师弟的脚步声。萧青勇看到父亲犹豫了一下,师父对着他招了招手,师弟走近前坐在了师兄的身边。远处的水塘里偶有蛙鸣,除此四野一片寂静。过了许久,师父对自己的儿子说,我死之后,你把我一部分骨灰拿出来交给你师兄,然后他把头转向赵力山继续说,你把我的骨灰埋在这座坟的旁边。也不用立什么碑,也立不了什么碑,我们老哥儿俩能够继续每天喝喝酒下下棋,我和他也就都心满意足了。这番话说得赵力山和萧青勇心酸不已,只有红着双眼不停点头。行了,你们俩走吧,让我单独跟建德呆一会儿。
想着师父的话略有诀别之意,赵力山没敢走出太远,与师弟躲在远处偷偷望着。只见师父靠在墓碑上坐着,似乎轻轻地说着些什么,之后就沉默着,不停抽着烟,直到天明。
回到北京后,萧建军把手中的项目清了清,全部交给小哥俩打理,自己则开始一趟趟去警局,反映自己掌握的情况,将自己的疑点一一说明,矛头直指赵长友。开始他的意见还被重视,说的时候还有人在旁记录,后来警察们就对他说,除非你有确凿的证据,否则你这就是诬告,也是违法,也要抓起来判刑。萧建军就知道了自己面临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回到出租屋后,萧建军开始给他所知道的每一个中央部委,给当年陈建德当兵时所属的军区写信,开始了他漫漫的上访之路。
半年过去了,萧建军之前花白的头发已然全白,满面风霜。这期间他曾经被城管抓起过,被老家的警车带回去过,但他克服了一切阻挠,坚持要为陈建德讨回公道。赵力山和萧青勇也要跟他一起上访,却被萧建军严辞拒绝。他说这是一条不归路,自己已经活够了本儿,儿子也已经长大成人,自己有什么意外都了无遗憾,但两小辈的好生活还没有开始。赵力山与萧青勇苦苦相求,最后萧建军说,如果你俩坚持这样,我就回家等死。你俩现在必须要好好练手艺,将来我生病还要靠你俩掏钱给治,还要靠你俩养老送终,所以你俩必须要长成两颗参天大树,让我能有所倚靠。什么样的阵仗我也都见过了,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这点你俩放心。
不知是苍天开眼还是萧建军的上访信起了作用,有一天萧建军收到一个陌生的传呼,他外出回电话,从此就失去踪影,直到第二天下午有好心的邻居在小区门口发现他,将他抬进了出租屋,并大老远跑到北城的施工工地通知了兄弟二人。二人慌忙赶回家中,只见萧建军的右腿满是黑血,已然不能动,他是靠双手挪回的小区。小哥儿俩的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蹲在他的身边。萧建军对好心的邻居千恩万谢,待邻居离开后,他对二人瞪起眼睛说,两个大老爷们儿动不动就像娘们儿一样流眼泪,我都替你们臊得慌!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赶紧把这个多录几盘,给北京各个分局都送一份!说着他从腋下掏出一台微型录音机,交在赵力山的手里。赵力山赶紧放开来听,听见了师父与赵长友的对话,赵长友对师父的各种威胁和辱骂,说师父的言行影响到了他的仕途,就像当时花两万捻死陈建德一样,随时也可以把他像蚂蚁一样捻死,最后是一声闷响和师父的一声惨号。二人听得咬牙切齿,但在萧建军胜利者的微笑中保存了理智。萧青勇立刻外出去买空白磁带,赵力山则如临大敌般地守在师父的身边。
又到了一年的年底,北京的天空中飘起第一场雪的时候,赵长友因涉黑、蓄意杀人和故意伤害罪而被判了死缓。通知书送到出租屋的那一刻,萧建军拄着拐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嚎啕大哭:建德啊建德,我知道你压根儿不在乎自己所受的那点冤屈,你的魂魄每天来找我是因为你有别的牵挂啊!害死你的人终于得到了报应,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但你却再也回不来了,这对于你我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也是自陈建德死后,他第一次大声的哭泣。
赵力山和萧青勇结清了手头所有工程,退了出租屋,想开着面包车拉萧建军回东北。萧建军想了想对赵力山说,你应该回家去陪陪你母亲,再去看看你二姨。我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再过个把月拐都不用拄了,有大勇在我身边就足够。等过了年,你家里要是事情不多的话,你到我家来跟我说说那边的情况。赵力山深知师父的脾气,尽管心中万般不舍,还是依言坐长途车回到了老家。
年底的长途车里坐得满满当当,大多是结伴出行。外出辛劳一年的男人们喝着辣酒,吃着下酒菜,哄笑声此起彼伏。赵力山孤独地坐在角落里,回想着四年前四人坐长途车回家帮自己盖房子的情形,那一路的欢乐和默契多么令人思念啊。然而世事无常,如今二姨夫竟天人永隔,师父也已衰老孱弱,师徒父子四人再也无法回到以前的样子了,赵力山不禁又泪流满面。可他又依稀听到师父对自己的斥责,便又强忍住泪水,可胸口还是随着呼吸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赵力山回到家里,问候了母亲,得知家里一切都很好,就是赵丽春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她谁都不看,只是在家里帮着母亲操持家务,平时极少出门。赵力海也已经有人给提亲了,并且看过了几个,可他还没有言明自己的心思。倒是赵力山自己老大不小,在当地都已经远远超出晚婚的概念了,还要赶紧解决一下。赵力山想到师父连二姨夫的骨灰都要不到一点,心里对婚姻更是抵触,但他还是问起了二姨的情况。赵母叹了口气说,你二姨已经改嫁了,嫁了邻村一个做买卖的,现在两人已经在你二姨夫的房子里过上日子了。赵力山目瞪口呆,心想二姨夫尸骨未寒,二姨这样做是不是太过薄情,但随即一想,这也未必不是二姨夫想要的结果,心下也就释然。
第二天一早,赵力山去陈建德的坟头烧了纸,回想着二姨夫从小对自己的种种爱惜,实在忍不住了只好任由自己放声痛哭。赵力山最后在坟前磕了三个头说,爸,我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亲生父亲,只可惜我没有机会在你活着的时候亲口叫你。你儿子我不孝,这辈子不能给你传宗接代了,但你泉下有知,应该能够明白和支持你儿子的做法。两个人如果真心实意在一起,那就无所谓结不结婚,生不生子,人类的繁衍大任有无数人愿去承担,不差我和大勇这两个。爸,你放心,等师父百年之后,我会把他的骨灰带来,埋在你的身边,那时你们哥儿俩可以继续喝酒聊天下象棋,我和大勇也会经常给你俩送钱送衣,你们哥儿俩在那边就永远高高兴兴地守在一起吧。说完赵力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起身回到了家里。
大年初一,赵力山坚持带着弟妹去给二姨拜年,看到院子里停着的桑塔纳,心中又是一酸。二姨略有些讪讪的,新的二姨夫长得白白净净,一团和气,手中拿着自己父亲的大哥大。赵力山率弟妹给新二姨夫鞠了躬,然后对二姨说想要几张陈建德的照片,二姨就把影集翻了出来,让赵力山自己坐在西屋随意拣取。赵力山把父亲仅有的三张年轻时的照片全都拣了去,只留下了跟二姨的结婚照,把父亲跟师父的两张合影也一并拿走,然后将影集还给了二姨。二姨看都没看就把影集塞进了抽屉,赵力山知道父亲在这间屋子中的存在到此为止。至于那张结婚照,无论二姨是烧是剪,父亲的在天之灵和自己都已经不放在心上。当夜繁星满天,赵力山思来想去,忆起父亲对自己种种不着痕迹的关爱,忆起父亲与师父羚羊挂角般的默契与莫逆,越想越睡不着,越想心里越堵得慌,又披衣出门去了自己亲生父亲陈建德的坟地。
赵力山耐着性子呆到了初三,给母亲留下了五千块钱,看着妹妹的背影狠了狠心对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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