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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 19 章

小说:

吾爱青山

作者:

青山1969

分类:

现代言情

第十九章

赵力山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每天下课后,骑着自行车在哥本哈根的大街上闲逛。最开始的时候,他对每一幢建筑都充满好奇,会停留下来细细打量;但逐渐地,他不再去关注这样的细节,他将自己的心舒展开来,舒展到与这个城市一样大。他不喜欢与其他设计师同路,因为那些人永远都在拼命表达,赵力山搞不懂他们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而当遇到折扣店的时候,这些刚刚表达过反消费主义的同僚们,又忙不迭地钻进去摇身变成消费主义的拥趸。赵力山行走在步行街上,与他目光接触的所有人都对他抱以友善的微笑;赵力山坐在老广场里,孩子们在他的身边跑来跑去。偶尔会有人跟他说嗨,也有人跟他说一个句子,可惜语言的障碍让他只能抱以歉意的微笑。但对方并不介意,微笑着点头致意离开。他看着脚下刚刚新换、却似乎与四周建筑同样古老的石砖,微笑着,思考着,也思念着。二十八岁的赵力山此刻最希望的,就是萧青勇能够坐在自己的身边,自己可以与他一同探讨这个城市为什么会这样美好,可以与他一同分享这样美好的城市。从工业回归到居住,从汽车回归到脚踏,从喧嚣回归到安宁。而此刻东方文明古国的首都,一座曾经优雅而又严谨的古城,却在恣意又无序地膨胀着。

从第二个月开始,赵力山的授课地点就已经不再局限于哥本哈根,也不再局限于丹麦。来自全球的顶级设计师把各自的课堂设在欧洲的不同地点,从德国的古堡到英国的宫殿,从意大利的遗迹再到法国的田园。有些学员感叹着这真是一场免费的超级豪华欧洲全境游,但赵力山心中一直在捕捉,一直在感悟,也一直不停地在发现。这次的培训内容早已超越了装潢设计,也超越了建筑设计,而是上升到整个人居艺术的美学。赵力山的耳畔不停回响着相似的词汇:从古典到新古典,摈弃;从新古典到现代,摈弃;从现代到后现代,摈弃……师父的声音似乎又在耳畔响起:舍掉没用的,保留有用的,大道至简,大象无形……不仅建筑是这样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做人也是这样的……忽然赵力山就明白了。所以,当最后几节的培训课程是参观欧洲几处著名新贵的豪宅时,当学员们对简单的几个线条和毫无装饰的平面夸张地赞叹时,赵力山内心已经提前想到了这些,参观只不过是验证了他的想法。赵力山甚至觉得,这些看似简洁的线条和平面,也有些用力过猛了。

在哥本哈根大学教室里的最后一堂课上,老师让大家用一个词汇来总结这三个月的所得。所有其他学员写的都是简约、极简、极少主义,只有赵力山直接用英文写下了nothing。这位满头银发的日本优秀设计师一张张翻看着同学们的回答,微笑着,最后看到了赵力山的答案。她同样微笑着请赵力山解释一下,赵力山想了想说,以人为本,无须表达。这位设计界德高望重的女性母亲般地看着赵力山,问赵力山在哪里上的学。赵力山低下了头说,我只是一名建筑工人,并不是设计师,从没上过大学。其他学员此刻才知道这位衣着朴素的同学的真正身份,一片哗然。然后这位老师平静地说,我也只是一名家庭妇女,偶尔做些设计而已。很多人对我的设计进行了各种不同的解释,但说实话,我从没想过去表达什么,只是想让人住得方便一点,更方便一点。

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赵力山只给师母买了一条价值不菲的披肩。他仔细想过应该给师父和师弟买些什么,可他实在是想不出来。最后他想到,送给他们最好的礼物,就是带他们一起过来,让他们观己所看,思己所想。或许这个愿望很难实现,但这将成为他余生奋斗的目标。

赵力山将旅行箱放到宿舍的床底,换上了工作服,来到了公司。不是他有多么敬业,而是他实在等不及要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师弟萧青勇。赵力山轻轻推开小小办公室的门,萧青勇正背对着自己坐在折叠椅里,头用力向后仰着,看着屏幕上的效果图。赵力山双手蒙住了萧青勇的眼睛,萧青勇没有动,然后把胳膊向后伸过来,紧紧抱住了赵力山的大腿。几秒钟之后,赵力山后背紧紧靠着门,双臂紧紧抱着萧青勇的肩背,两人的唇舌长久而又热烈地交流着,两人的下腹隔着厚厚的工作服紧紧地挤压着。两人都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起来。哥,晚上咱俩去开个房吧。大勇,一定。

赵力山到李大伟的办公室报了到,李大伟给了他一个拥抱,问他有什么收获。赵力山笑着说,如果我说一无所获你相信吗?李大伟笑着说,以人为本,无须表达。赵力山可惜了你的潜质,如果你跟我一样上学留洋,搞不好你现在已经是总部的王牌设计师了;而我,却还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中层。赵力山说,老李,我师父说过,上天和世人都厌弃我,我的人生阻碍重重,可我还是遇到了师父,也遇到了你。你虽然没有教我手艺,却对我一样有着知遇之恩。对此我无以为报,只能感戴终生。李大伟略略有些吃惊,问你师父为何要那样说你?赵力山想了想说,老李,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一九九七年的阳历年到了。萧青勇说哥晚上咱俩去广场看回归倒计时怎么样?赵力山说不怎么样,咱俩找个小酒馆好好庆祝一下才是正理。哥俩每人都拿到了近一万元的奖金,心想把这个奖金送给双方的长辈是最好的新年礼物。二人甚至在想,就永远在这家公司干下去吧,这个公司里面有赵大壮,有李大伟,有马长安,还有外面难以找到的多样与包容。

腊月二十九,二人回到了河南。赵力山看着瘦骨嶙峋的母亲,难过得掉下泪来,母亲也流下了眼泪。赵力海更加健壮,甚至开始有发福的迹象,而弟妹王翠芬抱着不满周岁的侄女,满脸带笑地看着自己的大伯子。赵母声音疲弱地说,山娃儿,俺都跟他们讲了,恁是孝子,只要为了俺,恁命都可以不要。俺治病要花钱,恁一定会给钱,俺要多少,恁就会给多少,看看没错吧?没人再不相信俺咧话了吧?俺家山娃最孝顺,从小就最孝顺。赵力山点着头说,娘别说咧,好好养病要紧。萧青勇说,有没有去看看西医?医院里怎么说?王翠芬说噫,西医不中咧,老中医可有名儿咧,他说医院去都不要去,癌症只有中医能治。人家老中医每天家里门儿都推不开。赵力海说,大哥,老中医说如果不是他给治,娘早该不行咧,可老中医的方子贵着咧,气功一次也要几百咧,上次的钱已经花咧差不临儿咧,恁看还要不要继续给娘治?赵力山说,肯定要治,不然去医院看看中不中?王翠芬说不要去医院,娘不想去医院治咧,医院治不好,娘是不是咧?娘也说,俺不要去医院咧,西医不中,头发都要掉光咧,中医才好咧。

晚上哥俩躺在西屋的炕上,赵力山望着棚顶久久不语。身下是师父亲手抹出的炕面,依然平整如镜。炕面下是自己和师弟垒出的烟火通道,依旧让炕面暖而不燥。而头顶的棚,则是父亲和师父共同完成,那时老哥儿俩站在梯子上,一边斗着嘴一边仰着头,仔仔细细地把一张张宣纸贴得不露边迹。师父说,棚匠篾匠木匠自古就是相通的,你这水电站我旁边算个什么匠?父亲说,能不能给你当个甜面酱?师父说,拉倒吧你真不道好赖,你顶多也就是个臭皮匠……除了边角有些蛛网和颜色略略发黄,曲度完美的棚面连一点水渍都没有。六年了,这房子由于疏于打理而略略显旧了些,但所有的功能与设施依然完好如初。这是父亲留给自己的绝唱,也是师父的收山之作,可以让自己和家人无忧无虑地住上一百年。但自己的心,却已经离这个房子里的家越来越远,或者说,是这个家离自己越来越远。没有人关心自己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也没有人给自己哪怕是一句宽慰的话。其实自己毫不在意这些,因为此刻躺在身边的那个人,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属。但与这个家渐行渐远,与记忆中终日操劳的母亲日渐生疏,与曾经流着鼻涕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弟愈加隔阂,自己的心里还是万般不舍啊!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自己与芸芸众生一样,娶妻生子,母亲会不会晚年过得更好一些?不见得。那样自己也就成了现在的赵力海,而母亲也依然还是现在的母亲。她会因抱的是孙女而不是孙子而不满,会因儿媳不够孝顺而不满,会因儿子陪媳妇太多而不满,将来还会因孩子的学习成绩而不满……大道至简,人活在世上也是这个道理,背负太多的欲念,只会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陷入无尽的烦恼。而真正幸福和满足的人,都是对己对他薄欲寡求的人。就像师父,一生鲜与外界交往,在他简简单单的世界里,活了个清清爽爽。父亲本来也是这样地生活着,但当他的心开始被欲念支配后,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二人于正月初一的大清早离开了河南。赵力山看着青砖院墙与黄木门楼在后视镜中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他知道从此与这个家剩下的仅仅是义务,而不会再有任何情感上的牵联。萧青勇手把着方向盘,看着赵力山说,哥,你确定不带咱妈去医院看看吗?赵力山摇头说,她太虚弱了,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就按她的意思让她静静地活着吧。萧青勇说,哥不然你留下来照顾她吧,我出去挣钱。赵力山轻轻地笑了笑说,我留下来能改变任何事情吗?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大勇,我们走吧,我想赶快见到师父。

大年初二的中午,二人赶到了萧青勇的家。兄弟二人给长辈磕了头,赵力山把礼物呈给师母,师母把脸扭向了一边儿。师父倒是接了过来,摸着柔软的羊绒说,这是开司米啊,真正的好东西,再冷的天披上这个也不觉得冷,以前是有钱人才能买得起。难得你一片孝心,我替我们两口子谢谢你了。好了,你俩跟我回西屋,我们爷儿仨好好聊聊。

爷儿三个在暖暖的火炕上坐定,赵力山说师父我什么都没给你买。萧建军笑着说我什么也不用你给我买,你给我讲讲你都学到了些什么?赵力山把培训教材取出来交给师父,萧建军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边看边点头。嗯,这扇门上的造型和花纹很考验功力,下刀的时候要先下后上再取中间;嗯,这个肯定是从我们的宝相纹引申过去的,这个是我们博古纹的变形,你看他这么一变,立刻就灵动起来了。赵力山心想,师父才是参加这个培训的最佳人选啊!不,师父完全可以作为讲师,给那些满口不中不洋的学员们讲一讲东方人居艺术的美学,这也是此次培训中唯一的缺憾,连日本的设计师们都没有提及。萧建军兴致勃勃地翻了一个多小时,从古典看到了后现代,然后他合上教材默默地思考了一阵,末了他问,热闹和门道你也都看过了,你说说你最大的心得是什么?赵力山笑着说,师父还是你教我的,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啊。萧建军笑了笑说,这两个词儿是人就会说。那你给我讲讲,洋人的大道至简,跟我们中国人的大道至简是不是一回事儿?赵力山仔细想了想,诚恳地说,师父,同样是寥寥几笔,我们中国人追求的是出世的飘逸,是一种精神和寄托;而外国人追求的是入世的简洁,是一种功能和实用。如果能将这二者体用结合,我觉得可能会开创出一个新的境界。萧建军听了大笑着用力拍了拍赵力山的肩膀说,不愧是我的好徒弟,你终于悟到了,那样的人就是真正的一代宗师啊!可惜你我这辈子只能明白这个道理,却做不出那样的东西啊!说罢萧建军无限地感慨着。赵力山轻轻地说,师父,能明白这个道理,也已经不枉此生了。萧建军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兄弟俩给师父做了份家常豆腐,又煮了碗萝卜丝汤,勾了芡点了香油,连同一小碗米饭和一杯牛奶,一起给师父送了过去。萧建军放下手中的书,眼神越过眼镜的顶端看着兄弟二人,一脸慈祥地微笑着。赵力山心中酸了酸,心想如果父亲还在世该有多好,师父也不至于这么寂寞,但随即想到生死早已不是二人之间的阻碍,心下也就释然。然而对于生者而言,毕竟还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生命陪在身边才是最好的相伴啊。

傍晚又下起了雪,飘飘洒洒地落向人间。小哥俩坐在东厢房的热炕上,四杯酒已经倒好,把陈建德那一杯遥遥寄出后,兄弟二人举杯相碰。赵力山说,大勇,新年快乐!萧青勇说,哥,过年好!然后兄弟二人仰头喝下。二人商量着来年的计划,赵力山说,工作就继续干下去,虽然学不到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了,但毕竟能让二人维持一个不错的生计;明年咱俩的主要任务就是学电脑,要把那几个设计软件弄明白,买几本书边看边学,实在不行报个班。同时,外语能学多少学多少,不然也去报个班。掌握一门不同的语言,不仅于工作有利,更能让人开阔视野,看到以前看不到的东西,想到以前想不到的层次,这也是自己出国培训的收获之一。假期结束后,咱俩再去跑一跑,租个稍稍像样些的一居室,添置些必要的家具电器,也过一过正常人的日子。说着赵力山举起酒杯说,大勇,一眨眼咱俩已经在一起七年了,你觉得世人常说的七年之痒,会在咱俩身上发生吗?透过结了层薄薄霜花的窗户,萧青勇望着天空里的雪,想到了那个夏日天空中美丽的云朵和灿烂的阳光,想到了那头雄狮的剪影,然后他看着自己的师兄说,哥,我总感觉好像昨天才刚刚认识你。

初五的时候,在兄弟俩的坚持下,萧建军老两口被拉到医院做了全面的体检,结果非常好。尤其萧建军,脏器边缘清晰,各项指标近乎完美。倒是萧母的血脂和血压偏高,医生说要注意饮食清淡和适量运动。萧母说,爱咋咋地,人活这辈子到头来图个什么都不知道,多活十年八年有什么意思?萧建军笑着说,别想太多,别管太多,让自己活高兴了就好。萧母白了他一眼没言语。赵力山知道,师母心里这道坎还是没能迈过去,当时脸一红,心里升起深深的歉意。临行前萧青勇以近乎撒娇的姿态,强行给母亲塞了一万元,让她没事就出去旅游。萧母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嗔中带笑,最后叹了口气。

兄弟二人回北京后,在八王坟附近找到个一居室租了下来。这是一座老楼的顶层,从窗外看去,能见到不远处一幢巨大的连体建筑已经钻出地面,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无限高远的天际,很快就会将二人窗外宽阔的视野完完全全地遮挡起来。兄弟二人初次看房的时候,中介得知他们所在的公司名称,对做成这笔业务的信心不大。她频频向兄弟二人推荐更新更宽敞的房屋,但二人听了价格,都摇了摇头。中介用钥匙拧开门锁,推开了门,便皱了皱眉,连“地段好采光好”这类的营销话束都懒得说,立即远远走开。兄弟二人走进房屋一看,只见地上垃圾遍地,污水横流,卫生间面积尚可,但门已断成两截,马桶碎成几块,人类的排泄物赫然映入眼帘。墙面污迹斑斑,棚顶的白灰大块大块地掉落,相对干净点的墙角铺着几排硬纸板,暗示着上一任住户的数量与身份。中介说房子就这条件,所见既所得,不要指望房东能给你打扫和修补。兄弟二人仔细看了看楼顶,敲了敲墙壁,然后对视一眼,对中介说,我们要连租三年,房租不能涨,房东不准中途反悔,如果反悔需要赔我们一年的房租。美女中介不相信地看着二人说,你俩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得到确切的答复后,中介打了个电话,之后告诉二人说行,但三年的房租要一次性付清。如果看上这房子了,卖给你们也行,只收你们二十万。萧青勇一听来了精神问,能不能贷款?中介说这是老公房,办不了贷款只能全款。兄弟二人想着手中仅剩的不到十五万元,轻轻叹了口气。

公司各个项目进展顺利,李大伟安安心心地休起了大礼拜,周末跟着绿野去徒步穿越,或随着赵大壮两口子去拣垃圾。兄弟二人也随之解放,每周有了两天的休息日,这在二人的生命中尚无先例。于是每到周末,兄弟二人运来各种材料,开始对这间惨不忍睹的房屋进行装修改造。两个月之后,这个房子彻彻底底变了样。客厅兼卧室的开间里,淡青色的顶棚和素白的墙面平平整整,地面的水泥抹得比地砖还要平滑细腻。窗前左右各一张铁床,均铺着蓝灰色的床单,同样蓝灰色的被子叠得豆腐块一样整整齐齐。两张床铺的中间是一张小桌,上面放着几本书和二人的水杯,桌上方的棚顶高高垂下一盏暖色节能灯,上面罩着个半旧的蓝色铁皮灯罩。除此之外,整个开间里空荡荡再无一物。赵力山打了几个木箱藏在两张床下,衣物都分门别类地放在这些箱子里。推开两床中间的门来到阳台,中间是用红砖垒起的小小台面,上面放了个小小的烧烧炉子,两边各是一个小小板凳,造型质朴,不用说也是出自赵力山那双巧手。厨房里补齐了掉落的瓷砖,全部擦得亮晶晶洁白无瑕。赵力山用施工剩料拼出上下两溜儿简单的橱柜,龙头菜盆一应俱全。二人又买来二手的烟机灶具和冰箱,消毒后用专门的洗涤剂洗出七成新的面貌。卫生间里的变化更为彻底,门也是各色木料拼成,涂上几层厚厚的白漆与新买来的无异。墙面上贴了洁白的马塞克,地面是同色的地砖,赵力山打了个矮柜也刷成纯白,上面摆了个中规中矩的白瓷面盆,墙面上镶着一个干干净净的镜柜。马桶已然换新,最里侧挂着一张纯白的浴帘,浴帘后是一个小小的澡池,也铺着洁白的马塞克。限于楼板承重,澡池不敢砌得太高,但两人挤坐在里面,热水也可以没到肩膀。卫手间的吊顶也用纯白的铝板做成,照明通风功能俱全,这也是二人最大的一笔开销。卫生间虽然四面无窗,但灯光亮起的时候,满屋的洁白让人毫无压抑之感。

除了电器洁具和金属件,房间内的物品均由工地的剩料打造,连墙漆都是工地刷剩的桶底。不过二人公司所用的墙漆木料瓷砖都品质一流,让这间小小的出租屋简朴却不简陋。兄弟二人商量,这幢楼房虽已年久,但质量不错,争取再攒一年的钱把它给买下来。为此二人制定了省钱大计,连二人最心心念念的洗衣机都没舍得买。

二人选了个恰逢周六的好日子,正式把家从宿舍搬到了出租屋。二人先烧了壶开水,泡了茶坐在两边的床上边喝边聊。然后二人放了大半池热水,挤在一起泡了个澡,自是免不了一番泼水打闹,但欲将二人之间的亲密再向上升华,兄弟俩却均生出力不从心之感。二人只好换上干爽的衣服,做了一荦一素,摆好四个酒盅,分坐在两张床上开始推杯换盏,心情才逐渐好了起来。下午二人各睡了一觉,傍晚的时候取出炭火肉串和调料,在阳台上开始烧烤。阳台的墙垛子将二人的身躯恰到好处地隐藏起来,二人喝着冰凉的啤酒,嚼着美味的羊肉,一大一小两双眼睛时不时互相望着,满是笑语盈盈,也满是情意深深。入夜了,北京城万家灯火,每个窗户里都上演着一段不同的人生故事,但本质上不外乎都是人类共有的悲欢离合与喜怒哀乐——无论谁爱的是谁,谁抱着的又是哪一个。

北京城里柳絮飘飞的时节,赵力山接到了赵力海的电话,得知娘去世了。二人连夜开回村里,发现自家院门口停着一辆巨大的白色卡车。赵力海正从卡车里下来,见到大哥略略有些迟疑地解释说,这是俺贷款买咧,俺想去跑运输。俺以为恁明天才回来咧。赵力山点了点头,走进院门,来到母亲生前的房间。母亲一身朴素的新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让赵力山回想起八年前从北京初次返家时,母亲后来那难以掩饰的矜持与期盼。亲生父亲陈建德与母亲之间的故事具体为何自己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是一个错误,自己就是这个错误结出的果实。如果不是师弟萧青勇当年的坚持,自己也会继续这样的错误,然后余生陷入深深的回忆与遗憾。赵力海问丧事怎么办,赵力山说一切从简,不收礼不摆酒,让娘安安静静地离开这个纷乱嘈杂的世界。

第二天斜风细雨,兄弟二人站在赵力山养父和生母的坟前,望着天涯无尽的凄凄芳草,久久无言。赵力山心想,不知母亲的内心深处,在生父与养父二人之间,到底爱的是哪一个?母亲这一生里是否真正爱过?养父又真正爱过母亲吗?搜寻童年的记忆,赵力山无法找到二人之间哪怕是一点点的柔情与温存。除了繁衍子嗣,母亲留给自己的人生意义又是什么呢?赵力山感慨着,发出长长的叹息。二姨这时远远地走了过来,在坟前站了会儿叹了口气,然后对赵力山说,赵力海咧宅基地早买咧,房子也早盖完咧。赵力山笑了笑没说话。萧青勇给自己点了支烟,然后看着曾经的陈大娘说,那不挺好的嘛!

七月流火,北京马路上的柏油纷纷融化,被过往车辆压出道道花纹。兄弟二人坐在冷气十足的小小办公室里,赵力山专心致志地画着图,萧青勇看着赵力山那一脸严肃的样子,好奇地问,哥你在画什么呢?赵力山说,我在画咱俩的家。萧青勇问是现在这个吗?赵力山摇着头说不,是以后咱俩真正的家。萧青勇噌地窜过去看,但屏幕上满是复杂的线条,看不出个大概。萧青勇问,哥,这是楼房还是院套?赵力山抬头看着萧青勇,叹了口气说,大勇,院套是咱俩再也回不去的过往了,今后咱俩只能住楼房。

这时听见有人敲门,萧青勇把门拉开,却是温迪站在门外。见屋里没什么烟,温迪笑着走了进来,看了看赵力山正在画着的图,面露惊讶。哇赵力山,你连CAD都会用咯!赵力山笑着说,入门都谈不上,这软件博大精深啊。温迪看着赵力山说,我跟你讲,敢用就已经很了不起,然后她把脸凑近电脑屏幕仔细看了看,赵力山那成年雄性的荷尔蒙体味飘进她的鼻孔。你这基本已经画得差不多啦,就快可以拿去渲染啦,快让我看看你做得到底漂不漂亮。赵力山笑着说,那您要等几天。温迪说,找IT用小型机咯,那个方便得多。赵力山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说着给温迪拉过了一把椅子。温迪坐下,打量着这个小小房间说,你们这里烟好大,我都一直不敢进来。这次来找你,是我个人有事情想请你帮忙。是这样子的,我也买了房,哇向家人借了好多钱,我信不过开发商的装修,就买的毛坯,我想请公司里的设计师利用业余时间帮我做个设计,然后再找个施工队来帮我装修。我想问你知不知道可靠的装修队,帮我推荐一个,我对质量要求还是蛮高的。赵力山跟萧青勇互相看着想了想,然后赵力山说温迪,来这之前我跟大勇就是单干,如果我们兄弟俩给您施工是最好不过,但现在每天上班没那个时间啊!别的装修队,我们还真就不太清楚。温迪点了点头说,那也没关系啦,工长们也会帮我推荐一些,我倒是想请你做监理哎,每天下班帮我去看一看就好,这里面的问题我看不懂的。赵力山说那肯定没问题,等设计出来了您给我看一看,我把难点和要点给您指出来,哪些地方容易有猫腻也告诉您,还有大概的材料价格我也都清楚,别用咱们公司的价格就好!温迪左手抱着右肘,右手向赵力山胳膊上压了下,娇笑着说,我哪里能用得起我们公司,贵都贵死咯!

温迪走后二人关上门,回想着这个女人的做作,二人苦笑着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萧青勇坐回自己的椅子,清了清嗓子又哑着嗓子说,某些人当心桃花运啊!赵力山大眼一瞪摇头说,不能够,我这么土,哪像某些人那么帅。

这天赵力山收到了温迪发来的效果图,兄弟二人细细打量这洋设计师的作品。地中海的风格的确漂亮得无可挑剔,一些边角的处理也颇见功力。兄弟二人点上烟,赵力山问萧青勇,大勇,你怎么看这个设计?萧青勇坐回自己的座位想了想说,哥说实话,真住起来,我感觉不如咱家住着舒服。赵力山目中带笑地看着自己的师弟问,大勇,以后咱俩的家你想做成什么风格?萧青勇说,就像现在这样最好,千万别花哨,千万别满满当当。赵力山说,我寻思着弄个塌塌米,把水暖改一改,这样咱俩冬天有热炕睡。萧青勇小眼一转乐着说,哥这个可以有。赵力山又说,但我后来一想,其实改成地暖,直接在地上铺俩床垫子,不也一样吗?连床都不用打。萧青勇咧着嘴说,那样也不是不行,可那样我还要你这木匠干啥?赵力山手里夹着烟,眯着眼坏笑着反问,你说呢?

考虑到设计师是洋人,赵力山就直接用英文回了邮件,先是赞扬了一番,然后提醒温迪客卫的门如果做推拉,隔音效果要差点,容易引起尴尬;北侧客房的飘窗太小,如果坚持放茶桌,不妨考虑把床换成齐高的塌塌米,把这间房改成日式。过了十几分钟,二人办公室的门被温迪撞开了,温迪一脸兴奋地跑进来看着赵力山说,哇赵力山,你现在的英文好棒哦!我都没想到哎,你进步竟然这么快!赵力山看着温迪的表情,知道她在真心夸奖自己,真心在为自己高兴,心下很是感动,站起身略略不好意思地说,读和写都还差得远,听和说更是想都不要想。温迪摆着手继续兴奋地说,那些都会水到渠成的,你真是一个永远都要给别人带来惊喜的人哦!那个客房,我俩想到一块去了哎,那个卫生间,真是要感谢你提醒,不然真的好尴尬!哇我真是太高兴了。然后她把脸转向萧青勇问,你呢?你的进步有没有这么大?萧青勇苦笑着说,我从一年级就开始逃学,一看书就迷糊,洋文我这辈子是不指望了。温迪继续笑着说,我跟你讲,你真地要向你师兄好好学哎,别人能做到的,自己也一定要做到!

日月如梭。兄弟二人每天上着班,跟李大伟到各个工地巡视,遇到需要出力的时候就挽袖上阵,晚上和周末再到温迪的房子里去看看,某些需要功力的地方干脆自己动手,然后兄弟二人回家做饭喝酒,洗洗涮涮,最后再洗澡睡觉,两个月的时间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发生在宏大世界里的巨大事件,与二人微小的生活毫无瓜葛,因此二人也毫不关心。二人不看电视,不听广播,偶尔上某个新闻网站看看新闻,但新闻的内容与自己的生活太过遥远,因此也就不去在意。赵力山给自己家里设计的效果图已经出来了,窗前从东到西是一铺榻榻米,塌榻米的下面具有收纳功能,因此整间房里除了餐桌餐椅,不再需要别的家具。餐桌设计得又长又宽,桌面由实木榫卯拼成。餐椅造型借鉴了官帽,引入电脑椅的功能,可旋转可升降可仰靠,人起身后自动复位,这也是为未来的电脑预留的功能。地面铺上樟子松地板,经济实惠又亮亮堂堂。阳台地面与四壁重新找平,然后刷成米黄色,墙中再嵌一个简单的白色几何纹,两侧是高大的绿叶植物。二人摆上小桌小椅,天气晴好的时候哥俩坐在阳台上饮酒品茶,笑看人世间。至于烧烤,因容易引发邻里矛盾而被舍弃,好在周边的烧烤摊不计其数,大不了二人自己带肉过去,给老板付些炭火酒水的费用即可。二人想着年底的时候把房子买下来,之后再去挑些上好木料,用一年的时间慢慢把所有的家具置齐。到时赵力山正值而立,兄弟二人总算是在北京正式扎下了根。

秋风刮起的时候,兄弟二人陪温迪收了房,兄弟二人对房屋装修质量颇为满意,告诉温迪只要楼上不漏水,用二十年不会出任何问题。温迪看着从此属于自己的漂亮新居,也激动地捂着脸说不出话来,一边四处打量一边就要靠在赵力山的肩膀上。温迪说我虽是个女人,但从来不服气男人的,唯独装修这样的事情,我作为女人再努力也真是无能为力啊。不久温迪在家里搞了个大型派对,公司所有人均收到了邀请,但谢绝礼金礼物,来客必须空着双手。中国人外国人挤了一屋子,大家边参观边赞叹不愧是出自名家之手。温迪不厌其烦地用洋文解释,再好的设计不能落地也是没用的,公司里真是人才济济,有赵和萧这样的高级技工帮她把关,才最终能把设计师的意图完整地表现出来。于是同事们纷纷过来与兄弟俩碰杯,并预约他们日后做自己的监理。李大伟跟兄弟俩说了没几句,就被几个老外拉走研究一条新徒步线路。赵大壮走过来跟赵力山撞了撞瓶,说连自己都想在北京买房了。赵力山说好啊,到时我给你装修。赵大壮说不用,我就是个投资,不可能长住,自己的家毕竟不在这里。赵力山说是啊,哥本哈根实在是太好了。赵大壮说是的,我已经走遍了全世界,发现哪也不如自己的故乡好。赵力山的心瞬间就飘回了自己家那小小的院落,那质朴的房屋,那院子中的碎石小路。可惜那里已经不再属于自己,院里将堆满运输的杂物,师父曾经设想过的鲜花翠竹也永远没有机会出现在院子里。赵力山叹了口气说,故乡虽好,很多人却再也回不去了。赵大壮看了赵力山一眼说,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中国变化太快了,而且没人知道这些变化到底会带来什么。我们那边的城市,一百年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我父母住的那个区域,还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四岁时画在墙上的涂鸦还都在那里。赵力山与赵大壮撞了撞瓶,把瓶中酒喝掉,然后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听不懂我的英文,我自己知道,我的发音实在不标准。赵大壮微笑着说,英语跟汉语不同,没有普通话这样的概念,每个地方的人都有每个地方的口音,而且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口音才是最棒的。用伦敦人的口音来衡量,我的英语也不标准,因为不是我的母语,并且我也不想说成他们那个腔调。如果要求全世界的人都说伦敦腔或美式腔,只会被人扔鸡蛋。赵力山笑了笑说,还有西红杮。赵大壮也笑着说对,还有西红柿。

这天赵力山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温迪请他过去一趟。萧青勇清了清嗓子,拿起一本设计杂志挡住自己的眼睛。赵力山看着他那连书都故意拿倒了的幸灾乐祸,恨得牙根直痒。温迪与赵力山在办公室内的沙发里坐下,温迪款款地说,赵力山我家的房子我真是越看越喜欢,越住越有感觉。我真地非常敬佩你也非常感谢你。我想周六中午单独请你到我家吃个饭,你看行不行?赵力山说,大勇也出了同样的力,您把他也请上吧。温迪说,我会找机会再次对你俩表示感谢,但这次我想单独请你,有些话想跟你单独聊聊。赵力山回想起上次与单身女性“单独聊聊”而引发的灾难,便摇头说温迪,不要说我们本来就是同事,即使是陌生人,你这样一个单身女孩子有求于我,我也不会袖手旁观,所以你真不用放在心上。再说我出力也不多,主要还是你请的装修工人技术过硬。温迪说,你不要过谦,如果没有你,不知道那些人会做多少手脚。那些隐蔽工程不要说他们,就连我们公司的师傅都是怎么省力就怎么来,这个我心里很清楚的。你也千万不要多想,我就是想请你吃个饭,而且我很坚持,同时再跟你商量一件比较严肃的事情。赵力山笑着说,您真不用这样客气,如果您坚持请我,我也坚持把我师弟带上。温迪想了想,很温柔地笑着说,我猜你们一定是从小就一起长大,那你跟他之间有没有各自的隐私?赵力山摇了摇头。温迪又想了想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我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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