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熙四年的八月初十，经钦天监监正推算，又经国师大巫请示襄神之意，乃是上佳吉日，二皇子戚同舟在这一天举行封王大典。
当今皇帝亲自为他选了“昭”字。
“昭”者，日光也，“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期望不可谓不深，再加上钦点由大学士陈文阁亲笔撰写册封诏书，一时间，二皇子风头无两，朝野议论纷纷：相比默默无闻的太子，这位二皇子的似乎更加简在帝心。
暗中议论者有之，偷偷站队者有之，一个成年皇子封王的惯常举动在朝野之间引起不小的波澜。
相比于暗流涌动的朝堂，此刻的安乐宫要宁静安逸许多。
水沉之前一直未离宫建府，如今虽封了王，府邸却尚未准备，因此今日的封王大典，便仍旧住在宫中，待吉时一到，直接去大庆殿参加受封礼。
此时殿中的软榻上，被众人议论纷纷的太子正懒懒地倚着一个掐金丝软枕，掀起眼皮看水沉换衣服。
“你不在东宫呆着，到我这里来作甚？”
水沉结果宫女手中的白玉带钩，自己戴上，锦绣流光的亲王服饰穿在他身上，端的是风流俊逸，他整理了下衣摆，挥手让众人退下。
“东宫哪有你这里热闹，宫里几年没有过这样的盛事了。”
戚同栾手闲闲地撩了撩软枕上的丝绦，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慵懒。
“盛事？”水沉冷嗤一声：“不找麻烦已经是万幸了。”
他一撩宽大的衣摆坐在戚同栾对面，看着桌上摆着的一个青铜博山炉，低声问：“都放好了？”
“我亲自看着放进去的。已经过了三日，今日应该就会有效果了。”
水沉冷哼一声：“有没有都一样。”
戚同栾习惯了他的冷言冷语，知道他向来看不惯今上种种作为，笑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
“柳先生不是同你一同进的京？怎么这么久了都不见他。”
“住在城里他自己的老宅里。近乡情怯吧，毕竟有将近二十年未踏入京城了，别看他总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在此事上心思却沉重得很，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告诉母后了？”
戚同栾坐直了身子，摇摇头：
“我哪里敢说。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想吧，我一个养儿子，跟她提起前情旧事像什么样子。”
水沉淡淡笑了笑，戚同栾就是这个性子，嘴上界限分明得很，可行动上却不是一回事，嘴硬心软说的就是他，水沉总让他口下留些余地，不然总有一天会栽跟头，可他总是改不了。
戚同栾饶有兴趣地看他：
“说起近乡情怯，上次母后还这么说你来着，怎么，没带你那小青梅进京？”
水沉瞟他一眼，站起身向殿外走：
“时辰到了，你该走了。”
戚同栾笑出声：“怎么还急上了，你就是这样对兄长说话的？”
见水沉不理他，径自走了出去，百无聊赖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喃喃自语：“又有热闹看喽。”
殿外皇子车驾早已备好，一应规格均按一品亲王仪制安排，车驾装饰豪华，近百名禁中护卫随侍两侧，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孙盛江亲自来迎。
车马浩浩荡荡进了绕过皇宫一圈，进了大庆殿。这里是举行大朝会和大型庆典的地方，只是近些年来，皇帝将精力都用在潜心修炼、求神拜佛上，每年应在元日、五月朔和冬至举行的大朝会已有四年未曾举行。
大庆殿外，百官早已等候多时，殿里也有礼部官员和宗室王爷等待。
水沉下了车驾，在孙盛江和一群太监的带领下来到殿外站定。
巳时正，吉时到，册封大典正式开始。由礼部侍郎宣读册封诏书，文相爷文采斐然，将这一篇诏书写得华丽至极，读了足足有一刻钟才念完。
水沉上前，从宗室老王爷手中接过金册金宝，再以亲王的身份祭拜宗庙。
青烟袅袅中，他抬眼看着祭台上的祖宗牌位，心中只觉好笑：若祖宗真的有灵，怎会眼睁睁看着今上眼瞎心盲，任由妖人惑乱朝纲？
整个仪式走完，天已接近傍晚。皇帝在集英殿设宴，宴请朝中百官，水沉这个新鲜出炉的昭王爷也要在集英殿上接受皇帝召见。
今日的确是钦天监所言的良辰吉日，入了夜，夜空如洗，星辰璀璨，白日的燥热渐渐褪去，盛夏夜里凉爽的空气夹杂着阵阵花香，沁人心脾。
整个集英殿里灯火通明，百官已经早早入座，水沉就坐在皇帝右下首第一个位子上。众人都安静地等待着。
随着殿外一声唱，一个有些拖沓的脚步声传来，众人起身，山呼万岁，拜见当今皇帝——奉熙天子。
“今日乃喜事，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一个苍老的、有些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里响起。
“谢皇上。”
众人起身，待皇帝入座后依次就座。
水沉偏过头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奉熙帝，掩藏了眼底厌恶的情绪。
自奉熙元年，他开始正式修行以来，他已有四年没见过这个人了。不只是水沉，朝中大多数大臣亦是如此，哪怕是官拜宰相的陈文阁，也只有在定期议事时才会隔着一道纱帘跟他汇报政事。
殿中朝臣面色激动，有几个还微微红了眼眶。
四年的修行并没有留住奉熙帝梦寐以求的青春和健康，反倒让他迅速地衰老下去，过度服用来历不明的丹药已经掏空了他的身体，大巫借讲经之名不知鬼不觉施加的妖术让他的头脑愈发昏沉，不自觉就会跟着他的说法去做。
只是近半月不知怎的，头脑似乎渐渐清醒起来，身体也比以往有力一些。
从混沌中醒过来的脑子，终于在追求长生的空隙里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正当盛年的皇后，在梦里他忆起她年轻时的样子，心中突然生出几分歉疚，决定弥补给他们那个即将及冠的儿子。只是今天他必定要失望——皇后称病，未能出席。
“昭王呢？”
“儿臣在。”水沉站起身，低眉垂目。
“抬起头，让朕看看你。”
奉熙帝眯起眼睛，朦胧的灯光中看到这个孩子的样子：一袭盛装，剑眉星目，那双眼睛像极了他的母亲，皎皎如朗月，又似盛了一泓春水。
他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旧到水沉不由抬起目光看向他，那目光锐利如剑，让他的眼睛在抬眸的一瞬间由温润的月变成了耀眼的灼日。
奉熙帝愣了愣，慢慢打量着他，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儿子似的。半晌，才偏过头问一旁的孙盛江：
“昭王如今多大了？”
孙盛江余光看了水沉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又迅速收回目光，恭顺道：
“回皇上，昭王殿下是载元七年冬至出生，如今已满十九。”
“哦。建府了吗？”
“回皇上，还未建府。”
“我儿如今已经封王，不便再住在宫中，着礼部选个地方，尽快将宅院收拾出来，一应用度都从宫中内务府出，尽快搬出去吧。”
“谢父皇。”
“且慢！”
水沉行过一礼，正欲坐下，就听殿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他心里一沉，想：来了。
撩起眼皮，视线在上首的皇帝身上短短停留了一瞬，见他面色沉稳，不动声色，收回了目光。
众人一惊，都向大殿门口看去。就见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一身缁衣棉布道袍，暗绣祥云纹，外罩一层黑色轻纱，行走之间暗光浮动。头戴一顶芙蓉玄冠，四面两叶，手拿一柄一人高的桃木玄杖，杖头是一只面目安宁、栩栩如生的鹿。
这人面有髭须，脸色平静，丝毫不像是刚刚出生在大庭广众之下阻止了一道上谕的样子。
皇帝缓缓坐直了身子，张了张一双浑浊的眼睛，低声道：
“国师来了，难得见你出关，襄神可有神谕啊？”
来人便是在大襄王朝做了十年国师的大巫。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
载元十六年今上巡视荆楚大地，寻访仙山，遇神使大巫降世，赐以灵药。次年便拜国师，在宫中修奉贤楼，用以修行，聆听神意。
“神佑我大襄，风调雨顺，国富民强，并无神谕。”
皇帝轻出一口气，昏花的眼睛里有了几分笑意：
“那便好。今日我儿同舟封王，国师也是来庆贺我朝盛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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