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陈良县早早开始响起连串的叫喊吆喝，行人往来其中，商贩嚷嚷着今日的青菜新鲜，刚从河里捕的鱼活蹦乱跳，街巷上一股鱼腥味，连隔壁包子店的香气都难以掩盖。
为首姓李的公公刚下马车，一脚踩在漂浮着鱼鳞的水洼中，登时皱起眉头，一旁的小太监忙上前蹲下身给他擦鞋，但水里混着泥沙，擦半天手帕黑了一大片，鞋上却没干净多少。
李公公不耐地踹了小太监一脚：“这鬼地方，要不是长公主殿下亲自吩咐，咱家才不离了那锦绣窝……”
小太监拍拍屁股，陪笑道：“公公得殿下器重，旁人想得这差事都抢破脑袋了！”
这倒是实话，李公公脸色稍缓，若只是给进士及第的贡生家中报喜，那点油水自然入不了他的眼。
但这次不一般，大梁春闱三年一次，而陛下唯一的胞妹，大梁最得宠的昭阳长公主成亲那可是头一遭！更别说这新任驸马爷甚得殿下欢心，听闻他身子骨差，长公主便带人去了京郊皇家别院静养，这些天各种名贵药材流水似的往别院送……
李公公掩鼻不着痕迹扫过地上的泥泞，心说等这差事办成，回去长公主必定重重有赏，看那个仗着有个干爹就目中无人的王平怎么跟他争！
“这位贵人，您是从京城来的吧？”
李公公本来想回马车里了，闻言回头，是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他们这些从宫里出来的个个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一打眼就瞧出这人眼里闪烁的精光。
他本不想理会，但突然想起长公主的交代，上车的动作一顿。
那人还在喋喋不休，周遭明里暗里打量他们一行的小贩行人都开始明目张胆往他们这里瞧，“您刚进城，我就瞧出您周身气质不凡，前些时日宋家收到来信，说他家的公子中了探花！您这次来就是为了这……”
李公公回过头，脸色不耐一扫而光：“你认得宋家人？”
男人受宠若惊，磕绊了下：“是、是，我家跟宋家是同村。”
李公公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暗中朝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扬声道：
“我等奉旨护送诸位新科进士及第的大人们回乡探亲，陈良县共中两名，那位陈丰大人身体不适，还在后面，约莫晌午就能到……”
没等小太监说完，人群中就有人着急出声问：“那宋愈呢？怎么不见他？”
小太监被人夺了话不仅不怒，反而笑得一派喜气：“那位宋大人可不得了！琼林宴上得了长公主殿下的青眼，陛下当场下旨赐婚……”
“我就说那小子长得跟天仙似的，日后肯定飞黄腾达！”
“可不，没听见那个京城来的大人说？这宋愈以后可就是皇帝的妹夫了……”
“这宋家真是祖上冒青烟了，先是中了探花，又要娶公主……嘿！这是不是戏文里演的那出榜下捉婿？！”
“……宋家那孩子不是有婚约了吗？”熙熙攘攘的兴奋议论声中，突然有人奇怪发问。
周遭瞬间安静。
李公公在内廷行走，是知道点内情的，眼下更是眼皮一跳。
正思索着怎么圆这事，就听最先开口的那个面相老实的男人不屑道：“还不是那个宋闵死皮赖脸仗着自己八字好就跟狗皮膏药一样粘着宋大公子，还到处标榜自己是童养夫，你们谁听见宋家老爷夫人承认了？”
“……我先前跟宋家做生意，宋老爷让那男的出面跟我谈，还说当自己亲儿子养。”有人小声嘀咕。
李公公刚张开的嘴又缓缓合上了。
果不其然，不过刹那人群中就传来不少应和——
“当初宋家出重金到处找八字相合的人冲喜，闹得沸沸扬扬，也是为了保住宋大公子的命……哪有亲生父母真想让儿子娶个男人啊？”
“是啊，如今这宋公子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宋家老爷夫人又是心善的，想来真是将宋闵当儿子养着了。”
虽是这样说着，但还是有人面露迟疑，说了赴京前夕撞见两人互诉衷肠的事。
街上顿时又一片寂静。
最后又是那老实男人先开了口：“宋大公子前途无量，怎么可能娶一个男人？”
邻里街坊互相对眼神，半晌没人说话，街上气氛异常古怪。
李公公见目的已经达成，转头进了马车舒舒服服靠在软枕上，发出一声长长喟叹。
没人瞧见，城门外一人风尘仆仆驾马远远望过来，眸光黑沉如深渊。
.
陈良县一连数日都热闹非凡，连公廨的捕快都在当值时偷懒议论，县令也不制止，毕竟陈良县一举出了两个进士！周围县的县令都眼红的不行，恨不得将陈良县县令踹了取而代之。
原本应该是三个进士。
奈何李家人早早得了消息将李不群的黄册移去了在京城任官的李家二伯那支，如此便只剩下了两个，好在里面还有一个新科探花，这可让陈良县人长足了脸。
这几日陈良县令出门都脚下带风，见了隔壁县县令更是一改往日恭维，恨不得鼻孔朝天。
这天刚神清气爽来了府衙准备处理积压公务，门外师爷三步并两步小跑着闯进来，风风火火到没看清脚下被断了个豁口的门槛绊了个踉跄。
县令刚准备发出无情嘲笑，就听师爷劈头盖脸急道：“你还有心思批公文？外边京里来人了！”
炸毛的笔尖一顿：“都回来了？”
依着惯例，放榜后中进士者会专门留有一段时间衣锦还乡，以昭示皇恩浩荡，算着时间确实也该回来了。
谁知师爷头一摇：“回来一个，宋愈没回！”
没等他反应过来询问缘由就被师爷一把抓起往外拖：“赶紧的，京城来的贵人还带了圣旨，眼下正往宋家赶！”
县令懵了下：“寻常返乡怎么还有圣旨？”
师爷便走便道：“哪里是返乡，是赐婚的圣旨！眼下陈良县都快传遍了……你这老腿能不能赶紧治治，拖拖拖！现在又拖后腿！”
……
宋家村村口，四五个孩童正追逐打闹，忽闻小道上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都停下好奇往村外看。
刚抬头，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如闪电般从眼前掠过，等回过神，眼前只剩飞扬的尘土。
孩童愣了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喊着往村里跑：
“宋家那个童养夫回来了！”
……
宋家父母早早得了消息候在门外。
宋闵到家时，正好瞧见宋老爷满脸紧张抓着宋夫人的手问自己这身衣服怎么样？合不合体统？宋夫人打扮庄重气质沉着，拍着宋老爷的手轻声安抚。
两人听见声响一抬眼，顿时惊喜万分：“终于回家了，给你去了那么多封书信，你娘担心的不行，幽州那边的生意不好做就不做嘛，一家人健健康康在一起就好……”
说着，宋老爷眼角又开始泛起泪花，宋夫人熟练接过婢女递来的巾帕按了上去：“大喜的日子，两个孩子都回来了，给我憋回去，别让人看了笑话。”
她看向刚从马上下来的宋闵，即便自己站在几层台阶上也才堪堪与他视线平齐，宋夫人细细打量一番，得出结论：“瘦了。”
她皱着眉头：“是不是连夜抄近道赶回来的？”
一阵见血。
宋夫人看着他这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眼便瞧出他的心思，既欣慰又好笑：“身体最重要，爹娘只要你跟小鱼健健康康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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