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礼遇对花祝年的感情,同贺平安一样,也是极为复杂的。
或者说,比贺平安还要复杂许多。
贺平安对花祝年是又爱又恨,爱到极致,也恨到了极致。
纯粹,但窒息。
可宋礼遇内心对她的情感,并不似那般浓烈和极致,反而在无数杂乱的态度中反复横跳。
总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初见时,听到她讥讽自己,他觉得无比震惊。
按理说,商贾之家出来的子女,理应比官宦之家更为圆滑才是。
别的孩子还在撒尿和泥的时候,那些商贾之家的子女,就已经算盘打得溜响了。
什么样的人适合攀附,什么样的人要远离,家里不出意外都会教。
世间最难寻得却也最为珍贵的钱脉,就是人脉。
别看他爹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可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那跟土皇帝也没什么区别。
权力大得出奇,能调动的资源,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况且,宋家世代为官,不仅他爹是官,他家的所有亲戚都是。
远赴京城做官的也不在少数。
这个县令的官职,是他爹特意选的。
因为这里有矿。
那些皇亲国戚,谁不想分一杯羹?
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搞矿的生意人是他爹的狗,他爹是皇亲国戚的狗。
吃得苦中苦,方为狗上狗。
宋礼遇从小就看到家中,有各行各业的生意人进进出出。
其中,自然包括花祝年的爹爹,他的花世伯。
他见惯了他们柔顺处下,卑微讨好的样子,那些可都是富甲一方的生意人,可到了他爹面前,谁不是把话说得软和又棉当?
他爹的权力究竟有多大,只有借光使用到权力的人才知道。
可在借不到光的人眼中,也就是个小县令。
有一道看不见的厚壁。
宋礼遇觉得花祝年应该懂,她没理由不知道她爹是如何巴结自己的爹。
也没理由不清楚,他爹是能决定他们这些生意人生死的关键。
可怎么,怎么会从她嘴里,听到那种话?
偏偏她还不是说与他听的,只是为了提醒自己的小丫鬟不要受骗。
而他分外敏感,刚好听到了而已。
她怎么敢的震惊、十分难解的疑惑、被她说中的愤怒、无法反击的胆怯……如果只是这些,倒也罢了。
可他偏偏除去这些情感之外,还生出一丝欣赏和倾慕。
他一边觉得,就连你爹都在我爹面前,上赶着攀附送钱,一副谄媚至极的狗样。
你一个靠家里养的千金小姐,却公然在大街上跟丫鬟,这样出言嘲讽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是不是活腻歪了?花家还想不想在这个地界上混?
你爹的商行会长头衔,到底是谁暗中支持的,为什么每次有商铺出事,都是你爹出钱去摆平的,一个低贱的生意人,哪儿来那么大的面子,心里就真没点儿数?
可一边又忍不住去想,不是,你这个小姑娘,到底想干嘛啊?
连我都不敢忤逆我爹,不敢质疑我爹的权威。他让我出来搬书,明知是作秀,我也得照做,可你就这么又冷又直地说出来了?
啊?
天神降世,也不过如此吧。
花祝年是宋礼遇看见的第一个,不把他当回事儿,不把他爹当回事儿的人。
甚至,也不是不当回事儿,他能觉察到,这已经是厌恶的状态了。
宋礼遇一直以来的家庭环境,是相当压抑和沉重的。
这也是他变得阴暗的原因。
爹对他的要求很严格,他从来没有反抗过。
根本不敢。
他所有的荣光,都跟爹有关。一旦反抗,就什么都没了。
就这么说吧,宋家的高宅大院,看起来风光。
可实际上,里面就跟热带雨林中的腐臭沼泽地没什么两样。
每个人都躺平享受那份温软和舒适,只微微仰着头,留着两个鼻孔出气。
从不肯睁眼看世间。
睁开眼也没用,又能看得到什么呢?
天空都被古老而粗壮的树木枝叶遮蔽了,树的根系盘根错节,最远的可蔓延万里。
久处在遮天蔽日的环境下,浸泡在里面的人,身上爬满了沼泽地中特有的蛆虫。
宋家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地感知到,蛆虫蠕动在身体的每一处。
却毫无办法。
他们走不出沼泽地,也没人想走出去,更不想掸落满身蛆虫,周身的血肉逐渐被浸得软烂,仿佛已经跟腐臭沼泽融为一体。
那天在街上见到花祝年,就像潮湿阴暗的沼泽地中,穿破遮天蔽日的厚重枝叶,突然照过来一束强光一样。
晃得他失了神。
他想把她娶回家,想她在泥泞之地,救赎他。
就算娶回来后,她每天跟他吵架,激烈而暴躁地打骂他,他也开心。
那天,她言语刻薄又犀利,让他意识到,原来这世间,是有人敢反抗的。
不是每个人都必须陷在沼泽地里,忍受蛆虫漫爬。
他把她当成救他出沼泽的唯一希望。
清秀少年好像又记起了自己,本该是什么样子。
他本不用跟爹一样冷血阴暗的。
可到头来,她终究还是没去救他。
她根本看不上他,越是看不上他,他就越是欢喜,甚至是狂喜。
狂喜到变态的那种。
又痛又畅快,像是把伤疤撕开,任由蛆虫啃噬一般。
因为,她离他越远,就是离沼泽越远。他想看看,没有活在沼泽里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们的理念从一开始就背道而驰。
他就那样阴暗地看着她,幽深的目光几乎将她吞噬。
可她,连跟他目光的碰触都没有。
宋礼遇在夜里嚎啕大哭过无数次,每次哭到没了气力后,都会趴着桌子狂笑。
好啊!真不愧是他喜欢的人!
半点都不喜欢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今,世人皆知她不过是一个山野村妇,是最不起眼的那种女人。
况且,她已经老了,丧失了唯一的生育价值后,于庸碌的世俗规则而言,是再没什么用处了。
整日里,也就伺候男人,洗衣做饭,才勉强看到一点儿她的价值。
而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攀附者如同过江之鲤。
无论是权力还是资源,他都已经到了所积聚的巅峰时刻。
无数的世家大族,想把女儿送给他,可他只要自己挑选的,就像当初的她一样。
在场的人除了管家,没有人知道花祝年对宋礼遇的重要性。
她是穿透那遮天蔽日,枝叶脉络的强光,是他清澈美好,有力跳动的心脏。
在山野间,遗失了三十年。
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熟悉她如同熟悉自己的心脏。
每当从过往那些老物件中,寻得几分对她的念想,都会让他觉得胸腔那处空荡荡的地方,有什么在隐隐跳动,越跳越快。
于虚无的幻想中,做一场极致的迷离之梦。
不过,宋礼遇和一般的痴情男子所不同的是,他也有着自己的坚持和傲气。
她的确是他的心脏,可若是她不愿意跟他,不肯向他低头,那这颗心脏,他也不是不能剜出来。
一个对自己狠到极致的人,是没什么事情做不成的。
他找过她一次,可绝不会找她第二次。
并非碍于世俗伦理。
而是,他在等她向自己低头。
宋礼遇想,他应该恨她。
就因为她当时没有救他,让他终日浸泡于泥沼中,血肉剥离,蛆虫满身。
她是那样吝啬,连一道目光,都不肯给他。
现在,他终于等来了他的心脏。
这颗心脏,饱经风霜,却还是那么鲜活有力。
他爱她的一切。
心脏已经纡尊降贵地回来找他了,他怎么肯再放她离开?
这三十年,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依循着父辈所教他的那些东西,带领着自己的庞大家族,翻过尸山,趟过血海,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阴暗潮湿,腐成一堆蛆虫烂肉的宋礼遇,已经三十年没被阳光照耀了。
不过,没关系。
不晚,不晚。她什么时候来找他,都不算晚。
那不肯妥协的三十年虽然遗憾,可他还会跟她有很多个三十年。
他要求得长生,同她一起长生。
天下间的财宝都尽收他囊中,想来长生应该也不算难事。
他终于,要带着她,共赴沼泽了。
天上的那群神仙,自从衡羿下凡后,没事儿就在背后蛐蛐他。
大家都觉得他这次遇到的坎儿,极为难过。
甚至都有点儿同情他了。
真不能怪他放不下……
别说他在天上看了自己的小信徒三十年,但凡在人间跟花祝年有过牵扯的男人,谁不是想了她三十年呢?
朝堂之上运筹帷幄的权臣,极致冷血的政治机器一个,早就连半点儿人性都没了,却还空洞地记着她的每一份喜好。
就连明明已经得到她的贺平安,这三十年也从未松过一口气。
大晚上睡着觉,都怕她跑了。
还要下意识地摸摸她的耳垂,看看她在不在,然后再一把抱进怀里。
这三十年,怎么看,衡羿都是最克制的那个。
至少没直截了当地找上门,明目张胆地抢夺人家的妻子。
让她以后跟他过。
但现在来看,估计也快了,难说。
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姿势,目前来看,很难启齿。
花祝年被衡羿怜惜地抱在怀里,宋礼遇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想要伸手接过来,衡羿又不肯放手。
两个男人含情脉脉,你争我夺……只有花祝年屏蔽一切,独自无望又暴躁。
她用所剩无几的气力,揪着衡羿的耳朵,一个劲儿地逼着他跟宋礼遇道歉。
衡羿嘴就跟缝上了一样。
没有说道歉,也没有说不道歉。他好像还挺享受被她揪着耳朵训的。
或许,在花祝年看来,这是母亲在教训儿子的姿态。
可衡羿并不这样认为。
他不过是在逗她,看谁犟得过谁。
就犟。
两个人之间,有种别人怎么也挤不进去的氛围。
就连宋礼遇方才的那句饱含情意的话,让花祝年改改称呼,她也无暇回应。
他这次并没有跟她客套,她却当成了一句客套话。
三十年过去了,她对他,仍旧有很重的疏离感。
况且,对花祝年而言,逼这后生道歉才是正经事。
宋礼遇跟他爹一样,有点儿权力,就非要用上,还要往死里磋磨人。不上供就做不成生意。
更何况,现在的他,已经不是有点儿权力了。
这后生若是将宋礼遇得罪得狠了,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哪有一上来就得罪人的?
她也是服了。
其实,花祝年跟宋礼遇没成,宋礼遇的爹要占很大一部分责任。
但凡他爹不那么向下压榨,她不会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可这也不能全怪宋礼遇的爹。因为当时的王朝气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大家都是忙着向下压榨的。能捞多捞,大捞特捞。
花祝年改变不了天下大势,并且当时由于人生阅历的不足,行事也异常偏激。
将对当下形势的厌恶,全然加剧在那个一县之主身上。
所以才显得她的拒绝,尤为不正常。
别人都上赶着,想要登上这艘船,偏偏她转身就走。
关键这船还是特意去接她的。
许多人都猜测,她到底为什么不上宋家的船。
猜了无数个可能,连她喜好女色都传出来了……就是没人猜她是看不上宋家的家门。
若是传出去,都要笑死了。
商贾之家还有什么资格,去挑人家官宦之家?
可她就是看不上。
不仅看不上,当时已经愤怒到,但凡她有把剑,会点功夫,就将那群倚势欺人的狗官都给砍了。
可是,她即便拿得动剑,也进不去那戒备森严的深宅大院。
但那种骨子里的反叛,终究是难以磨灭的。
她并不是不想过好日子。
只是,靠着鱼肉百姓换来的日子,那算什么好日子?
不过是,为非作歹,逞恶行凶而已。
然而,拒绝宋礼遇的花祝年,当初在家里的日子,虽然照样过,可在外面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她几乎沦为众人的谈资和笑柄。
没什么人理解她。
嫁过去,就能一世无忧了。
还能保花家在生意场上,过得顺风顺水。
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她甚至被当成了反面教材,被那些待字闺中的长辈反复讲述。
千万不要像她一样。
而与此同时,在较为遥远的某一处村落里,也有一例反面教材出现了。
有一个少年,家里在被连番欺辱后,在屡次求助无门时,连杀了跟案件相关的八十几个官员,杀得头发丝上都是血。
乱世用重典,越是压不住的时候,就越要狠压。
于是,他被送上了断头台。
那个人,是薛尘。
他像是她某种意志的化身,捡起她提不动的剑,杀尽一切的蝇营狗苟。
可她是在他死去的很多很多年后,才知晓这件事的。
或许,真的有冥冥之中的缘分吧,他们连骨子里的反叛都那么像。
两个反面教材,竟然是这个乱世,最把百姓当人的人。
可惜,下场都不太好。
一个早早离世,污名满身,一个嫁为人妇,半生煎熬。
对于仍旧活在世上的花祝年来说,没有人能代替薛尘的位置。
就是他本人,衡羿仙君来了,都不行。
那种于无望绝境之中,靠着为人的信念,杀出一条血路的极致生猛,不是被阉割掉七情六欲的神所能比拟的。
她此生再也不会遇到像他那种,明明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看到对方做的事,就已经能了解彼此全部意图的人了。
作为一个杀了八十几口,鱼肉百姓官员的“嗜血好杀”之徒,他自然理解她为什么拒婚。
而拒婚的她,在很多年后,自然也知道,他当初为什么会杀那么多人。
从来都无关情爱。
他们是彼此反抗意志的继承者和实现者。
哪怕两个人并不熟,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月老当初给他们写下的姻缘,就是一起起义造反的兄弟,亦师亦友的同僚,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默契战友,最后,才是至亲至疏的夫妻。
但可能是天不遂人愿,上一世的薛尘,从第一步就选错了。
自此,一步错步步错。
后来,受刑的薛尘,倒是提前回归了神位,放下人间的一切,重新成为执掌三界的神。
却苦了花祝年,自此却再也找不到精神高度共鸣者,又被贺平安囚困占有了三十年。
无边的锐气被岁月消磨,每磨去一分,都是挫骨的疼。
她的反骨,终于快被磨没了。不然,也不会前来求人。
花祝年跟宋礼遇,从三十年前的想法就不一样,没有一刻同频过。
到现在依然不同。
宋礼遇知道花祝年来找自己后,满脑子想的都是孤傲者低头,捡起破碎的白月光那类……
他觉得她是来跟他,破镜重圆的。
花祝年想的是清汤大老爷,能不能给小民条活路?
甚至是一心想着,到时候怎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帮着她把人给救了。
至于别的,再没什么了。
她在他面前,始终是非常谨慎的。
除了,吐脏了他家的里院,还狼狈地躺在院子中间。
其他的,做的应该也还算妥当……吧。
花祝年见衡羿这个不懂事的后生,死也不肯道歉。
只能主动代他,向宋礼遇道歉。
可她刚说出一句:“宋大人,这后生,你看着他是个正常人,实则他是真的脑子坏掉了。”
衡羿就忙不迭地接话道:“是啊。当初我就说不来,你非要来。现在好了吧,被人晾在外面这样久,吐得——”
花祝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想要伸出手打他,可她吐了半天,体力跟不上。
如果不是被他扛吐了,她也不至于狼狈至此。
等她恢复好了的,对他拳打脚踢一顿。
被小信徒眼神警告的衡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看到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在强撑。
宋礼遇此刻也注意到了她脸色的变化。
之前还张牙舞爪地像一只暴躁的豹子,现在像可怜的小病猫。
“不妨事的,我没往心里去。”
虽说这是场面话,可花祝年隐约觉得宋礼遇给自己的感觉,似乎跟之前有些不一样。
但她又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变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更让她捉摸不透,更可怕了。
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心话。
这都给他踹成那样了,她听声音就觉得疼。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再次跟他赔礼道歉的时候,宋礼遇突然岔开话题说道:“我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喝不惯毛峰了。”
宋礼遇其实本质并没有任何变化。
他是个很小气的人。
小气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