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革仙问他:“你此去,之后是要回天上去了?”
“嗯。你也早点回去。人间没什么意思,缘起缘灭,并不值得留恋。”
话虽是这么说,可他的心不免空落落的。
这次,他是真的要跟她分离了。
因为是最后一次见她,衡羿还特意精心装扮了一番。
从将军装,换到新郎装,又换成薛尘第一次跟她见面的一袭白衣……
只是,怎么看,都更像他自己,半点也不像薛尘。
思来想去,衡羿还是穿了件仙界的常服,去看她了。
又不是去相亲的,那么在意着装做什么?
反正,小信徒是个很痴愚的人,无论他穿什么,她应该都会喜欢他。
等他去找她的时候,发现她坐在连接阴阳两界的桥上等他。
桥的两侧,是人间的两甲子。
六十年一甲子,坐在桥上,能看到过去和未来的一百二十年。
每个去投胎的人,都会看到这里的景象。不过,大多无人在意。
花祝年坐的那侧,是人间今后一百二十年的景象。
生灵涂炭,比现在还惨。
天意不可违,违了就要付出代价。衡羿和兵革仙所见到的三十年乱世,还只是前奏。
乱世究竟终结在何人手中,没有人知道。
其实,就算后续天道真的选出人来,也未必能收拾好这个烂摊子。
已经烂透了,乱得越久,越难收拾。
衡羿走到花祝年身后,略带拘谨地拍了拍她的肩。
花祝年转过身,仰起头来看他。
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
他现在,还是很年轻。
可她的样子,已经不是当初那样了。
花祝年捂着脸,低声说道:“坐吧。”
语气随意到,好像这座桥,是她家的一样。
衡羿贴靠着她坐了下来。
他离她很近。
可是,她在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后,竟然往旁边挪了挪。
衡羿忽地转过头看向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
花祝年闷声道:“有点儿热。”
其实,是她被劫持后,有几天不洗澡了,不知道身上会不会有味道。
第一次做鬼,没有经验。
衡羿没有再靠过去。
他本来,就不算是太主动的人。
况且,这次他是要跟她提分手的,也是要斩断情分的。
的确是不能再给她留什么念想。
花祝年冷静了一会儿,才犹豫着对他问道:“你、你现在,封神了吗?”
“嗯。多谢你呀。”
她没有理会他的道谢,只是轻声说道:“那真是,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自己死得太早,你没办法封神呢。”
衡羿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总不能说,他早就封神了。
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可能是他有些冷淡的缘故,她又等了他三十年,所以不免有些没话找话:“当神仙,是什么感觉啊?”
“没什么感觉。”
衡羿没有说假话,当神仙就是淡淡的感觉。
对一切都不会动情。
不然,就不算一个合格的神。
当然,除了有特殊职能的神仙之外,像兵革仙那种的,性情就极为暴戾。
生来就是为了反抗,所以在人间待的日子,比在仙界还长久。
至于他这种平衡三界的,是不能有太大情绪波动的。
他的一念之间,影响太大了。
有时候,有太多的念想,不见得是好事。
花祝年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她是能从对方的情绪里,感知到些什么的。
他不喜欢她,对她也没什么感觉。
她知道的。
当初,虽说她很想在死后,他能以夫君的名义来接自己。
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这门亲事,本来就是她强求的,他若不认,还能怎么样呢?
他能让她再见到他,她已经很开心了。
花祝年为了打消薛尘的顾虑,主动地说道:“我没什么事,你可以离开了。”
衡羿本来还在思索着,要怎么跟她提自此分开的话。
没想到她竟自己讲出来了。
她不讲的时候,他总觉得不踏实,生怕她赖上自己。
可她突然放他走,他又不那么想走了。
衡羿问她道:“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我不怎么办。我在这里歇会儿。你快走吧,不然,我不自在。”
他看得出来,她不自在。
自从他出现后,她就一直是含胸驼背地捂着脸。
虽然他们同坐在桥上,可她始终是微微侧着身子,背对着他的。
她不想他看见她皱纹遍布的脸,也不想他看见她灰白的发。
衡羿开口道:“不过是皮囊而已,你不用如此在意。”
花祝年无奈地轻笑。
她哪里是在意皮囊呢?她在意的,是他眼中的自己。
哪怕,在他还只是寄生在小泥人儿里的时候,她就已经被他看了三十年。
可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这是她所能留给他的最后印象了,她不想太狼狈。
宁愿给他一个微微侧身的背影。
只是见他还不走,她坐着也无聊,便又忍不住跟他讲话。
衡羿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他总是这样,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就勾一勾她,等她迎上来,又泼她冷水。
可她还是乐此不疲,只要不被拒绝,就总是欢喜的。
追逐别人的感觉,真好啊。
也是在五十岁高龄,谈上恋爱了,满心都在冒粉红泡泡。
她等了他三十年,也就为了这一二分的心动时刻吧。
忽然觉得,也挺值。
安逸啊。
真是好安逸。
衡羿说着说着,又怕她离不开自己,于是便对她催促道:“你该去投胎了。走过这道桥,有人会接引你的。”
花祝年看着桥下,人间今后这一百二十年的乱象,忍不住对衡羿问道:“神仙也没办法救这些人吗?”
衡羿平静而淡漠道:“是人间自己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神仙是无法插手的。”
花祝年捂着脸的手,渐渐地掉落下来。
她以为,薛尘只是对她比较冷漠,因为担心她赖上他。
没想到,他对众生,也是如此冷漠的。
花祝年转过身,用自己苍老的脸,面对着眼前的人。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长久地看他。
她试图从他的眼眸中找些什么东西,可是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他的眼眸里,没办半分情绪。
像一尊冰冷的塑像。
比她给他塑的小泥人儿像,还要没有情感。
花祝年的心蓦地有些失落。
她又对他问道:“神仙每天都在做什么呢?”
“做自己的事。”
“那会看一看人间吗?”
“偶尔,也会。”
“可既然知道人间的百姓在受苦,为什么就不能来救一救呢?”
“各有各的因果,这是没办法的事。”
花祝年听完忽地冷笑一声:“那看来,仙界的建制和人间的也没什么两样。修道者,勤勉修炼,终登天庭,便不再理人间事。读书人,辛苦读书,等做了官儿,也是不管百姓的。”
衡羿忽然就破大防了。
他觉得,小信徒这无异于,在讽刺他跟宋礼遇没什么区别。
可还是有区别的。
至少,神仙从不为自己谋福利,只是以超脱的眼光看待世间而已。
他从桥上站起来说道:“你还有完没完?死了就去投胎!在这桥上坐着,到底是想干什么?这又不是你该管的事,你自己的事情都管不过来,管神仙救不救世做什么?”
她仰起头看着他,语气不甘又委屈:“你说的轻巧,倘若我去投胎,将来是一百二十年的乱世,要受一百二十年的罪,甚至是更久的时间,怎么连问一句都不能吗?”
衡羿的话语中,难掩对她的轻视:“告诉你答案又能怎么样呢?人间的帝王不会理会一个农妇早上吃什么。仙界至高无上的神,自然也不会理会凡人的生死。大家都是修上来的,各自有别的事要忙,你算什么东西,凡人又算什么东西?天天要别人抛下一切,独独关注着你。”
“天道有自己的运转法则,你又能窥探到些什么?所有人都是,祸福无门,咎由自取!你自己痴愚得要命,还想把别人也拉下水么?”
衡羿现在其实是相当恐慌的。
他的内心甚至,非常抗拒跟她讲话。
也特别想逃离。
生怕再多跟她说一句话,他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且,他的情绪已经开始失控了。
每到这种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蠢得简直令人发指!
到底在跟她纠缠什么?
所站的维度不同,看到的东西也不一样,她并不知道人间的乱象,是天道所降的惩罚。
况且,就算知道,可能她还是会想有神仙能救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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