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朝东，百叶窗上映出斑驳的树枝。
我睁眼。
眼前是一团凌乱的被子，光熙不见了踪影。大概是时差的缘故，时差让人早睡早起。我一骨碌也爬下床，抓起居家服，冲进洗手间。
穿起毛茸茸的居家服，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活脱脱像一只大白熊。我揉揉脑袋，用力回忆，确认眼前所经历的一切是真实的。光熙就在客厅，培根和鸡蛋的香气隔着一扇门飘了进来。
「木头，早饭准备好咯。」
「来啦。」
鸡蛋、牛奶、培根。一式两份，在餐桌两侧面对面排开。
「哇，醒来就有早饭吃也太幸福了。」尤其是在冬日的第一缕阳光下，最可爱的男朋友坐在对面。
「木头呀，今天还看火影吗？」
「啊，今天不了吧。我有点论文今天得赶。」刚才在洗漱的时候刷了刷手机，看到老板刚发来的邮件。「我争取早上写完。下午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下午还看火影呗？」光熙好像是真的很喜欢火影忍者。「正好，上午我也看看剧本。等回去又要进组了。」
收拾完早餐的餐具，我煮了壶咖啡。
「来，一人一杯。我干活，你读剧本。」我把两杯咖啡在餐桌的同一侧排开，拍拍左边的位置，示意光熙坐下，然后把手提电脑搬到右侧的桌上。「你这几年一直都在剧组拍戏吗？」
「头两年其实接到的片子不多，基本上都靠易不常介绍。这几年找到我的片子多起来了，大多数时间就都在剧组拍戏。」光熙晃了晃手上的剧本，「回去就拍这个。上半年有两部，一个男一，一个男二。」
「嗯……话说，如果你不做演员的话，会做什么？」我觉得自己像个烦人的记者。但我相信，比起记者，我可以得到更加真诚的答案。
「我以前其实想做厉害的软件，所以大学报的计算机。」光熙托着下巴，「这是我第一次跟人说。上了大学之后，日子过得太混了，没学好。就不好意思跟人说了。」说着说着，光熙把头凑到我屏幕这儿来。「诶？你也写代码哦？写的是什么？Python吗？」
「是啊，Python。写代码我不是专业的，但我写的能跑，就够用了。」我们做一些应用研究的时候需要跑很多模拟，手算不了，得靠电脑。但大多数时候不需要什么高超的技巧，能跑就行。
「嗯，」光熙上下打量了我的代码，「不错。已经比我这个计算机专业的厉害了。我是该什么时候重新学学。」
「你学的那些东西，侧重点跟我这不一样吧？」我觉得他们专业写代码的，大概会学一些更加实用、更加直接的东西。
「那我们不是正好互补了。」光熙抓起我的左手，然后张开自己的右手，撞过来。「high five！」
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我们看了好多集火影，听光熙讲了剧本里的爱恨情仇，开车去了周围的好几个州立公园，又在卧室的窗外堆起了雪人。
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到了分别的时候。
1月4日凌晨四点，闹钟吵醒了两个不愿睁眼的人。一睁开眼，便是离别的时刻。
直到昨天，光熙都还没有倒过时差，总是凌晨三四点会自己醒来一次。但今天，却睡得格外香甜。也许是下意识里，我们都不愿醒来，不愿面对终将到来的黎明。
闹钟第二次响起，我伸手掐掉了闹钟。迷迷糊糊之间，我摇了摇光熙。几乎是同时，我们睁开眼，看见了睡眼惺忪的对方。
「哈哈哈，你刚睡醒的脸肿得像头猪。」一来是光熙的脸的确臃肿，二来是我刻意想要活跃当下的气氛。但显然并不太成功，房间笼罩在同样的昏暗之中。
「你也肿得像猪。」光熙回敬我。
我可以想象自己的脸。我昨天晚上偷偷哭了，就像在飞机上那样，小声地，偷偷地。我揉搓一把自己的脸，重新把目光聚焦到光熙的眼上。是真的肿了，还有些许泛红。我知道，他定也悄悄地哭了。
他不说，我也不说。
我们沉默地保持着摇摇欲坠的默契。
「走吧，我们去机场。」简单的洗漱过后，我裹上一件朴素的滑雪衫。然后，陪着光熙，把他打扮成漂亮但又不显眼的样子，准备送他回到他属于的地方。
「我回去了以后，你也好好吃饭。」
「嗯，你也是。好好吃饭，少喝酒。」
「要记得想我。」
「多给我打电话。」
「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哭。」
「如果想哭怎么办呢？」
「想想我。如果还是想哭，就哭吧。」
「你照顾好自己。」
「嗯。你也是。」
送走了光熙。
回到家的时候，太阳才刚刚从东边的天际线升起。这会儿，光熙应该刚刚起飞了吧。
脱下滑雪衫，我一头倒在被团上。窒息般的气息，与被团里的喘不过气相呼应。喘不过气的人无法落泪。
一瞬间，我仿佛空了的壳，不知道何去何从——即使在我无比熟悉的城镇里、在我无比熟悉的房间里。
我又披上滑雪衫。
出门，漫无目的。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绕着Beebee Lake走了两圈，途径了自杀桥，走到了西侧校园的斜坡上，又下山，走到了瀑布跟前。
阳光从瀑布顶上洒下来。第一次，我知道了冬天的初阳竟也可以如此刺眼。
我想到，日本的和尚修行时，会站在瀑布的水流下面，任凭水流敲打。好像是叫做「滝行」（たきぎょう/takigyou）。我没有这样的魄力和勇气，也并不相信什么修行可以让人抛却所有烦恼。但此刻，我实实在在地希望，瀑布能够冲走些什么。
我找了块大石头坐下，闭上眼睛，听着瀑布的水声。想象着它拍打在我的身上，溅起一朵朵散开的水花，飞起，落下，最终掉在湍急的水流之中，与其他的水花拧成一股，然后溜走，消失，不见。
我往返于学校、住所。两点一线，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卧室窗外的雪人，伫立着，日升日落。
二月，它站着，站在风里雪里，被阳光沐浴。
三月，它开始变矮。盯着看，看不出什么变化。可半个月过去，身形却缩了大半。
四月，雨水侵蚀。仅剩的积雪，被雨水打湿，变黑、变脏、变得泥泞。雪人倒在泥里，化进土里，直到不见。
微信里经常联系的人，除了父母、安垚、洛洛和其他几个好友，多了个童童姐，多了个光熙。但也只是这样而已。
人是贪心的东西。
得到一点，就想要再多一点。得寸进尺。
数学里有这么个概念，叫作「几乎处处」。如果说某个东西几乎处处满足某个性质，意思是说，不满足这个性质的元素的集合，测度为零。
这么说也许还是有些抽象，但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笼统地说，如果随机抽取一个元素，那么它满足这个性质的概率，是百分之一百。
这天，我在论文里打下「几乎处处」这几个词。突然想着，我和光熙的时间，几乎时时不可见。太阳东升西落，我在大西洋的海岸，他在太平洋的海岸。我们之间隔着13个小时的时差，隔着大陆和海洋。
这天，我想，阻挡住爱情的，也许不是时间和距离。阻挡住爱情的，也许是对未来的期待。
我并不是喜欢规划未来的人。我总觉得，规划是一件没什么意义的事情，起码对于我而言。我是个善变的人，且我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善变。而善变来源于懒惰——事到临头，先选择最容易的办法。让我变成了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正如我早就意识到的那样，我一路走到今天，也并不是因为我对研究有多大的热爱，而只是，我在每一步，都选择了最容易的选项。
可是这天，我停了下来。我想了想未来。自己的未来，光熙的未来。
我迷茫了。
五月底，教学任务结束。得到了导师的首肯，获得了两周回国的假。其实总得来说，我们并没有这么多假期。去年秋天的假期，实属老板看我可怜，两年都没有回家，才把之前两年攒下的假一起批给了我。
可能就是缘分吧。
但这缘分，能走多久呢？光熙，你能知道吗？
「喂？光熙，我下周就回来啦！」
「太好了，你来看我吗？」光熙眼中泛出光，但也没能掩饰住疲惫。
「来。你还是在横店吗？」
「对。」
又一次经历了孤独的长途飞行，我回到上海。
「囡囡啊，怎么这次只回来两个礼拜呀？」爸爸希望我回来两年，干脆直接住回来，就不要跑了。
我耸耸肩，「老板没多给假。」
「那你都在家待着？」妈妈对我上次回来，跑去剧组住了一个礼拜的事情，还心有余悸。即使这一个礼拜里我溜回来住了三个晚上。
「我得抽一两天去横店。其他时候我就在家。」好在童童姐姐也正好在横店的隔壁剧组，省得我整个中国上下南北地乱跑。不然爸妈又得不放心了。
在家休整了两天，我提着大包小包向横店进发。整整两个大箱子，活脱脱像个赶集的菜农。
我到的时候，光熙已经在火车站外面等我。
「不是吧？这么多给我的东西？」光熙揉了揉我的头，一把接过箱子。
「瞧把你美的。一箱是你的，还有一箱是童童姐的。」
「只能平起平坐吗？」光熙戴着口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从眼神里，我能看到他假装委屈的样子。
「都是高热量的东西，就算只有一箱也不建议你都独吞。」这是实话，美国的确都是些养膘的东西，到时候吃胖了还得减肥，得不偿失。
由于跟光熙几乎每天都会聊上几句，我们对于彼此的生活和工作状态都还算了解，也没有什么特别新鲜的事情。
我就坐在一个工作人员休息的亭子里，在手提电脑本地跑跑代码，然后等光熙休息的时候来陪陪我。
当天晚饭后，光熙没有排戏。他带我在横店四处转了转。
不得不说，横店真的很大，很新奇。即使是光熙已经在视频里给我看过好多横店的样貌，却也不及实际的十分之一。我们一直逛到日落，也不知道才逛了横店的几分之一而已。
「累了吗？我们去休息休息。晚上我们剧组有聚会，你一起来吗？」
「啊……我不去了吧。」我不擅长与一群陌生人打交道。这个剧组里除了光熙，没有我认识的人。「对了，你带我去找童童姐姐吧。她说今天晚上也没有戏。」
「也好。」光熙想了想，又说，「我先带你去。晚上聚会我也开溜吧。」
提着给童童姐的大箱子，我们走到童童姐的剧组。
「姐姐！」平时眼神不好的我，今天远远就找到了童童姐。
「哟，木头，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啦？」姐姐又笑成一道月牙，与半年前、与更早的她无异。吹来初夏第一道清风。
「等下你打开就知道啦。」我把箱子推到童童姐身边。
我们三人才坐下，突然从远处跑来一个男生，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是某个剧组的工作人员模样。「光熙，光熙呀，大家找你呢。都聚会呢，结果男主角找不着。真是的，快跟我回去吧。」
光熙面露难色，显然是对刚才「聚会开溜」的承诺感到一丝问心有愧。
「没关系，你去呗。」我大方地把光熙借了出去。严格来说，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属于我，我也没能绑住他。我们是互相慰藉的灵魂，大抵是这样的关系。
「光熙，今天晚上把木头借给我呗？」童童姐托着头，把音量控制在恰好只有我们三人能听到，「木头就跟我回去睡，明天一早就还你。」
光熙看看我，征求我的意见。
「嗯。那我跟童童姐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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