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相隔。
一方面，我赞叹现代科技的进步，让距离不再成为交流的阻碍；另一方面，它却越发让我显得渺小，让爱意显得浅薄。是否只有倾尽所有、心力憔悴的爱才叫爱呢？我们怀抱着无数的期待，却将其藏于心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们害怕它成为彼此的负担，我又渴望听到那一句对方的期盼。
这是一场博弈。
即使我们坦诚相待，即使我们不曾欺瞒，它最终，成为一场博弈。
她不敢每天想我超过两次，我不敢通话超过半个小时；她关心我的工作安排，却终究没有开口问我什么时候能有假期，我关心她研究的进度，可没有胆量让她来看看我。
这一天，木头第三次说想我。
敏锐的嗅觉，我立刻拨通了木头的电话。「木，还好吗？」
视频对面是一张丧气的脸。「没事，就是今天有篇论文被退了回来。」
「啊……」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没关系，之前不是发了一篇了吗？再改改，再努力试试别的期刊？」
「嗯，我知道的。」木头伸手揉搓自己的额头，叹了口气，「没事，其实不是论文的事情。就是，有点想你了。这样看看你就好了。」
「那不然……」我想问木头，我去看她好不好。但，提问是一种没有诚意的表现。诚意往往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而我，现下，给不了什么承诺。「不然我们就开着视频，我看剧本，你忙你的，我们就一直开着。」
「好啊。那你看你的，我看我的。」
我拿出剧本，翻了两页。抬头，看到木头正看着我。「怎么了，木头？你不是看你的吗？」
「嗯，你是我的啊。」
……
这一天，我给木头念了一个小时的剧本。直到她在视频对面睡下。
我多么希望，木头每天都能像今天这样。我喜欢被她依赖和想念，我喜欢她毫无顾忌地说出心中所想。
但我内心深处是明了的，木头最惹人爱的地方，是她有的放矢的分寸感，是她的顾虑和谨慎。只有在它们的反衬之下，偶尔的放肆才显得来之不易。
我是矛盾的人。我们都是矛盾的人。
人天生贪心。
「易不常啊，你说爱情是个什么东西？」
「就知道你迟早要找我。」若是活在古代，易不常绝对可以靠自己的洞察力开一间算命铺子。他虽不知天文地理，但懂人心。「爱情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不过是一瞬间的花火。这种短暂的东西，一文不值。但若要长久时，得经营，就是学问了。」
「那怎么经营呢？」我恨不得拿出一本笔记本。
「你看我，像会经营爱情吗？」易不常拍拍我的肩，「年轻人，自己琢磨吧。给你几个关键词呗，陪伴，沟通。」
陪伴？是个好思路。我立刻打电话给赵思意。
「思意，我明年元旦有什么工作安排吗？」
「元旦？往年你不都叫上我们和易不常一起跨年吗？」这么说来的确，是我给了赵思意喜欢上易不常的机会。倒也应该由我亲手结束这场小火苗。算了，不是重点。
「哦……哦，那今年就不聚了吧。我是想问，我这个剧杀青到下个剧进组，之间都没有工作是吗？」
「啊，对。12月31到1月5日都没有安排工作了。」赵思意反应了几秒，「今年怎么不聚了？」
「前两年疫情你们回家少，就不给你们增加负担了，想回家就回家去跨年吧。」我胡诌了个理由。但这种单身年轻人的聚会，总有一天是要停下的，大家心里都明明白白。
确认了安排，我终于可以用肯定句表达诚意。
「木头，你元旦都在学校吗？我来看你。」
「真的吗！我在！！
我给你定学校里头的宾馆，我们学校里头那个宾馆可好了，位置也好，条件也好，比周围所有的宾馆都厉害。
冬天雪太大了，没法带你爬山，但是瀑布我还是可以带你去看！
等元旦，有些小瀑布都该结冰了。」
这是木头早就答应我的，我若去她们学校玩，她得带我耍。
「喂？爸，妈，今年元旦我不回家了。」末了，想起来还得跟爸妈打电话。
「怎么回事啊？你要去哪里啊？跟谁出去啊？」我妈是问题大王，完全不给我回答的机会。
「我去美国几天。」
我妈又立刻打断我。「怎么又去美国啊？易不常又叫你出去玩啊？这孩子一天天得不着家。这不好啊。」
「不是，妈。我去找我女朋友。」
「啊呀，找女朋友啦？好，那好。」我妈最喜欢催我谈恋爱结婚，恨不得明天在微博上看到光熙有个私生子的热搜。「嗨呀，你女朋友叫你去美国玩啊？怎么也不着家呢。」我妈思路之清晰，一般人很难比拟。
「妈，我女朋友在美国念博士呢。她没有假期，我去看看她。」
「哦哟，人家小丫头读博士，能看上你哦？」我爸是我的头号黑粉。「那你们以后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但我真的很喜欢她。我想试试。你们别走漏了风声啊，我得保护好人家。」
「行，你去吧。反正元旦也不是啥大节日。」
12月31日晚上九点二十。我降落在汤普金斯地区机场。
据木头说，这机场有六个登机口，三条航线。我本来还不信，但眼见为实，确实是这么小的一个机场，甚至迷你得有点可爱。
本就是人流量极少的机场，加上元旦前夜，实在是没有什么人气。我带着口罩和棒球帽，把自己裹成一副亲妈也认不出的样子。
小机场的好处，大抵是，当我看见木头的时候，她也立刻看见我。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围栏的阻碍。我奔向她，她奔向我，直到撞个满怀。「新年快乐！」
「你刚下飞机饿吗？」
「我不饿。」我抱起她，原地转了一圈。
「那我带你去宾馆，你早点睡。我明天一早来找你。」
「诶？不跨年吗？」我印象中的12月31日晚上总是热热闹闹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挥挥仙女棒，然后喝酒、许愿，迎接周而复始、平凡而普通的一年。
「我们村子里没什么活动的，美国的本科生都回家了。你要是不累，我带你去山头上看星星呗？」
「我累的。」我倒是觉得跨年本身没什么意思。若是和木头一起，那今天和明天并没有什么分别，倒不如先休整。「那就不跨了吧，也没什么意思。明天你一醒来就来找我，说好了啊。」
「好叻。」
由于时差的关系，我五点半就醒了过来。抓起木头昨天晚上塞给我的几块巧克力饼干充了饥。我拉开窗帘，往前方看去。
高耸的钟楼，白雪里的山头。尽管木头发过无数的照片给我，但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体验到这片景色的孤傲。
我整理好昨天换洗的衣物，免得木头一会儿闯进来的时候觉得尴尬。然后就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好在木头并没有让我等得太久。七点半的样子，木头发了条微信来，「我出门啦，十分钟之后到你那儿。」
笃笃笃——。
我打开门，木头像一坨橡皮软糖一样糊了过来，我一把接住她，把她架到窗边。
「你手怎么这么冷。」
木头不回答，拉开我开衫的拉链，把双手插到开衫和套头衫之间，环成一圈。用额头来来回回蹭我的衣服，半晌，才抬起头，「这样就暖和了。」
吃完早饭，木头拉着我往东北方向的湖走。
「这是Beebee Lake。我特别喜欢来这里散步的。」木头用手胡乱指了指前方，「看见那座南北向的桥了吗？靠西边还有几座。那下面是峡谷。过了桥就是上课的校区，你宾馆也在那里。桥这边是一片宿舍。我以前住过，是本科生的宿舍。我现在也住在桥这边，往西一点，一个人住。」
「你不是上海人吗？怎么东南西北分得这么清楚？」我实在没听懂这些方向的词汇，并且对一个上海人能分清东南西北感到吃惊。
「我在上海也分不清。到现在也分不清。」木头摸了摸后脑勺，像是表示惭愧，「但这边也没什么地标，我来了这里都靠日月星辰分方位，后来就习惯了。我只认识伊萨卡的东南西北。」
绕湖走了两圈，我也实在喜欢这湖上的景致。这会儿，湖面都已经冻结成了冰。但我可以想象夏天的时候，它倒映出森林的样子。
木头开车带我去城里稍有的一家元旦开门的餐厅买了些吃食，打算带回宾馆的房间里吃。刚把车停好，我们便看见前面围了一圈女孩子，大约七八个的样子，全都是亚洲人面孔，挡在宾馆门前讨论着什么。
「我早上真的看见了。我绝对不会认错的。」其中一个女孩信誓旦旦地向其他人承诺着什么，「我们在这里等等，肯定能等到。」
木头看了我一眼，我们同时感到事情变得不妙。
「你在这里躲一躲，我去看看什么情况。微信联系。」木头朝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在车与楼的夹缝了站着，不要被人看见。
我把房卡塞到木头手里，示意她见机行事。
「木木！这么巧？」其中一个女生叫住了木头。
「诶，晓菲？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呀？」
「你看见光熙吗？她们说早上在这里看见光熙了。」这个叫晓菲的女生向木头解释着前因后果。「我也觉得不靠谱，但是就跟着来看看热闹。你呢？你也听说光熙在这里吗？」
「不是啊，我有个朋友在这儿。光熙……是演员那个光熙吗？」木头装作吃惊的样子。不愧是进过剧组的人，演起讶异来居然还有模有样。「他来这里干嘛呀？」
「我也觉得是吧。我们这种村子，光熙来干嘛呢？不过大过年的，大家都没事，就说在这里等等呗。如果真的是他，那他今天总得回来吧。」
「哈哈哈也是啊。」木头尴尬地笑笑，「那我先走了哈。」
手机一震，是木头的消息。「……他们好像在堵你……」
我慌了神。虽然其实大大方方走出去也并没有什么，但是这个地方实在太偏僻，很难编出「只是来玩玩」这样的借口。「木头，我不想被发现嘛。这次行程我谁都没有说，你帮我想想办法嘛？」事到临头，我居然想到撒娇请求木头帮我出出主意。
「不然你搬到我那里去吧？我地方有点小，但挤挤还行。」
「好！！」我求之不得。
「那我现在给你去把行李拿下来。」
「木木万岁！」
五分钟后，木头疑神疑鬼地从边上某个只能出、不能进的小门钻出来。「快上车。」
「木头，刚才的那个女生你认识啊？」
「嗯，之前助教的一门课，课上的学生。」木头一脚油门驶离这个是非之地，开到一个路口停下，回答我的问题。「突然感觉她们也挺可怜的。感觉她们今天会一直等你，说不定得等到晚上。」
「那你觉得我该回去吗？」我把问题丢回给木头，我希望她告诉我不该。
「不该。」木头直中红心，「我今天得当个坏人。」
木头的房间确实不大，厨房边上一个小小的餐厅，连着一间小小的卧室和一间洗手间。仅此而已，大概三十平米的样子。
「先吃吧。」木头把外卖摆上餐桌，「吃完再说。」
我明白木头是想问下午的安排，以及之后几天的安排。木头本是答应要带我玩，但这偏僻的地方居然也有不少认识我的人。这时候，觉得有名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木头的压力也并不比我小——如果被那群女生发现木头和我混在一起，估计木头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我抓住木头的手腕。「想不想窝在家里看火影？我们别出去了，外面怪冷的。」
「想！你想看哪段？」
「妙木山修行？还是杀飞段那段？」
「飞段那里吧。我想看鹿丸。」
「好。」
不知不觉太阳下了山，肚子又饿起来。木头随手煮了碗面，我们边吃着，顺便把妙木山修行的那一段也看了。
「诶，快八点了。我们出去走走吧？这会儿黑不溜秋的，应该谁也看不见谁。」
「嗯，好啊，听你的。」我人生地不熟，都得听木头的才好。
我穿上滑雪衫，木头跳起来，一把把滑雪衫的大帽子给我扣上。「这样好，这样不冷，还看不清脸。」
晚上的村子很黑，路灯零零星星，很勉强才照亮了大路，而小径上并没有什么路灯。木头把手插进我的滑雪衫口袋。她本是想要拉着我的手，但是纽约上州的冬天晚上实在过于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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