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距离感一早就被我打破了，当我在飞机上说出我有时也会不喜欢自己的工作的时候。
这是一个秘密，一个路人皆知、却不能明说的秘密。但我说了出来。那一刻起，她就必须是我这边的人。我不能承受被出卖，所以我得时刻盯着她。
这是一套说辞。
她很拘谨，拘谨得像一块木头。
她又害怕露出她的局促。在人前故作镇定的样子，显得一点可笑、很多可爱。
忍不住想多照顾一下，好歹是我把她卷了进来。
这是另一套说辞。
一套说辞慰藉自己，一套说辞直面自己。
翌日，一整天的排戏，所有人严阵以待。易不常也出现在片场。
「卡——」一条拍完，易不常半笑不笑地向我走过来。「嗯，不错，保持啊。」
「易大编剧很积极啊，大早就往片场跑。」以我对易不常二十年的了解，他唯一的原则就是不早起。上学那会儿，若不是他爸妈每天轮番叫他，怕是都难在学校里看见他。「说，这么早来有什么企图？」
「去，把你贫的。我第一次投资电视剧不得上心点。」他收起一副笑脸，眼里露出一把刀，「好好演啊。演砸了我揍你。」
我不敢出声，从怀里掏出剧本，假模假样读了起来。就像上学时候被老师呵斥要好好学习。
易不常比谁都更快看出我的惺惺作态，一把夺过剧本。「别装了，你早看熟了吧。看我把你吓得。」他刚要走，又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穆木木那场哭戏是今天吧？」
「明知故问。就这会儿正拍呢吧？」
「走吧，一起去看看。你也想看吧？」他一把巴掌剧本拍在我胸口，眼睛直勾勾看穿我的灵魂。
我们到的时候，杨导正在讲戏。剧情大致上是童里那个角色的爷爷在一场谍战活动里牺牲，童里由此扛起大旗。童里不需要哭，那是个坚强的角色——她得显得悲痛且刚毅。木木那个角色是童里的堂妹，台词不多，但得哭得真诚、哭得动情。
走完戏就开始拍。
童里是很扎实的演员，尤其是这种情绪低沉的戏，更是稳健。所有人都看着木头——她是这场戏最大的变数。哭戏就是这样，最好是能一条两条就过。悲伤的情绪来来回回折腾，拖得越久，越是难哭出来。
木木没有什么表情，呆滞地低头，看着地面。不知道是还没有入戏，还是沉淀到了情绪里，悲伤的表情与失神并无二致。
童里的台词过半，木木依旧没有动作，只是能看到眼里的情绪若隐若现地渐渐升温。我隐约感到气氛中升起一丝急躁，工作人员开始交头接耳，易不常也反复看看她，又看看我。我的余光瞥到易不常紧绷的表情。「没事，她可以的。」我转头，小声对易不常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易不常，还是在安抚自己。我既不想易不常感到难堪，也不希望木木感到自责。说到底，是我一手促成的这场煎熬。
人群突然镇定下来。我放下心头的杂念，抬头。
两行眼泪从木木眼中落下来，安静、悲伤、沉默，恍惚间把我拉回那架飞机上。她从来都是这样一言不发地流泪。半晌，她的身子些许抽搐，眼泪更凶猛地涌出，但她也不去擦，就放任它们在脸上胡乱地流。
没有人打断这寂静。所有人都知道这条成了。
童里结束了她大段的台词。下一秒，木木猛地一抽，仿佛许久的憋屈被释放出来，她哭出了声。
这段戏本来到这里也就结束，但杨导没有喊卡。他又任凭木木哭了两分钟，直到她哭乱了气息，开始大声喘息。
「好。卡——」
工作人员像听到起跑的口令，纷纷冲向片场里的演员。三个冲到童里身边：一个鼓掌，一个吹彩虹屁，一个递水擦汗。其他人稀稀疏疏分配到其他演员边上。
杨导先走到木木身边，拍拍她的肩，说了些什么。我站在远处听不清，但多少是些个鼓励的话。然后就朝童里走去，准备讲下一段戏。
但木木没有停下来。
张文本来是跑去给木木递水和纸巾，到这会儿却是被木木哭得不知所措。一手拿着纸，一手拿着水，一张迷茫的小脸四处张望。
「走吧，大编剧。去看看我们小演员怎么回事。」我拖着易不常就往木木那边走。
张文看看我，又看看易不常，易不常又看看我。只有木木无视我们的存在，干脆蹲下来哭。周围恢复了嘈杂，让木木的哭声显得不那么突兀。只有我们几个听得异常清晰。
我索性也蹲下来。「木头？还好吗？」
她点点头，但没有抬头。又抽泣了几声之后，气息渐渐平缓下来。
木木慢慢半仰起头，从我的角度勉强看到她的脸。就这一会儿，她的眼睛已经哭得肿了起来，红彤彤的，活像一只钻出水面的小河马。
「呜呜，姐姐演得太好了。」她依旧断断续续哭着，「我想外婆了。呜呜呜——」
说罢她猛地开始用手背抹眼泪，一边抹，眼泪还一边掉。
「呜呜呜外婆昨天还叫我回家去吃面。呜——」
这声「呜」拖得很长，配上河马一样的大肿眼睛，本该是悲伤的画面竟显得格外喜感。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笑。呜呜——我就是想外婆了嘛——呜呜——哈哈哈哈——呜——」这一刻，木头不再显得拘谨，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两个眼睛开大炮。
一脸奶凶又委屈的小表情倒是镇住了我。我收敛起脸上的肌肉。「来，起来好不好。没事啊，没事了。我们先去休息休息。」我轻轻地把木木扶起来，然后跟易不常和张文一起，护送她走到休息区。
「？哎呀。木木别哭了，没事啊。」童里看到木木走过来，细声安慰道。又瞪我们几个大老爷们一眼，「怎么回事？」
我对木木刚才又哭又笑的样子还心有余悸，赶紧抢在她前面开了口。「你还说呢。木头说你演得太好了，给她整的想外婆了。」
「哈哈哈——」童里也没忍住笑出了声。「没事哦木木，我们不哭了。你休息休息。」
木木轻声答应，也不像怼我一样怼童里。然后她乖乖擦了擦眼泪，大声喘息几次，把气息调整过来，渐渐恢复了平静。
这小骗子被漂亮姐姐施了什么法？居然有两幅面孔呢。
「好啦，休息差不多了啊。光熙、童里，来，我们拍下一场了。」杨导并不关心这些细节，他的脸上洋溢着一条过了哭戏的喜悦，并挥挥手招呼下一场戏的演员过去。
「你们快去吧。」木木说着突然捂住脸，「我眼睛肯定肿了，你们别看我，你们快去。」
「嗯。那你歇着。」这小傻子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眼睛会肿。害。
再见到木头的时候是当天的剧组晚饭。
我打完饭，环顾四周，打算找个地方坐下。诶？木木怎么又跟童里坐在一起。
「穆木木啊，不要像个小粘人精一样粘着童童姐。」我故作严肃，把声音放低八度，掩饰大抵是有些羡慕童里的心情。
木头把嘴一撇，瞪我一眼，低头吃饭。又抬头瞪我一眼。
「光熙你凶死算了。我来找木头吃饭不行吗？」童里倒是少有的理直气壮。她平时不这样，通常都笑脸盈盈的，不外露自己的情绪。
我吃了瘪。面对着两个披着甜美糖衣炮弹的女孩，只得乖巧地坐下吃饭。
张文像个小喇叭一样游荡在整个剧组里。「大后天晚上聚餐啊。你们都来啊。别忘了啊。都有空的，杨导没有给你们排戏。你们都来啊。。」
感谢张文。赐予我重新开口做人的机会。
「你们去吗？」
木头和童里同时点头。「去啊。张文都这么努力了，你忍心不去哦？」
若是因为张文，我倒是忍心不去的。但也不必争口舌之利，正反我知道自己还是会去的。「嗯。。去啊。」我可刻意把「嗯」拖得很长，好显得不那么积极。
「我吃好啦。你们慢慢吃，我去走走。」童里是很自律的女演员，胃口不大，吃完还必须得站着或者散散步。「光熙，你别欺负木头。」
童里刚起身走开，张文跑了过来。「大后天聚餐都来啊。」
我拉住他，「张文啊，我们剧组三十来个人怎么坐啊？」
「老样子呗。分三桌，抽签。说好了，都来啊。」
「嗯，好。我们都来。去吧去吧。」我把张文打发走。其实也不用我打发，他还有下一桌、下下桌、下下下桌需要通知。
我打算找个话题开口。
突然想起上次看到木头的朋友圈，都是些看不懂的方程啊什么的。因为看不懂，我大概也猜到她学的是个数学之类的，起码是个理科。
「我们剧组三十个人，分三桌，每桌十个人，随机分桌。我们俩分在同一桌的概率是多少啊？」我拟出一个笨拙的问题。
「29分之9。」木头脱口而出，仿佛早就算好了答案在等我。
「？？？你这也太快了。」我摇摇头，既自叹不如，又感到一些可笑和无奈。「你这个人，一点都不浪漫。」我把话抛到空中，祈祷木头接话，又不希望她接得太快。
她抬头看我，抿着嘴，一副被打蒙的表情。我也看着她，深知这时候不管谁先挪开眼神，气氛都会变得暧昧不堪。我们都必须等她先开口，才能佯装镇定地继续这场对话。沉默的五秒钟，各怀鬼胎，眼神进行一场漫长的博弈。
「我们和童童姐三个人都坐在同一桌的概率是29分之9乘以28分之8。是多少来着……」木头露出胜利的表情，「203分之18。还有什么想算的，放马过来。」
「哈，哈，哈……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妙啊，真是妙。
「我其实不相信什么概率。但硬要算的话，它就是这么算的。」木头一耸肩，像是无事发生过。
「对了，一直没问，你学的是什么啊？」
「概率学。」木头一本正经的回答。
我被这一前一后弄得摸不着头脑，只能竖起大拇指，做出一副「不愧是你」的熊猫表情包状。
「好消息，好消息，分桌抽签出来啦，出来啦！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聚餐的分桌出来啦！」宁静的初秋的夜，张文劝退了这个夏天最后的知了。
「第一桌：杨林中导演，瞿冯副导，……」
……
「第三桌：童里，易不常，刘心瑶，付清吟，胡风，光熙，穆木木，王武，张文，李潇潇。」
群里立刻炸开了锅。
「好家伙，随机你个大头鬼！」
「可以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地按年龄排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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