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文迪许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在空气中不断搜寻着,似乎比任何一刻都想能看到欧德的神情。
但告解室陷入短暂的沉静后,欧德只是噙着很淡的笑,看着他轻轻说:“对。我不在意。”
野兽注定不会被枷锁禁锢。婚契之于欧德来说,跟一块有点难洗的刺青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死斗时留下的又一道伤疤,难道还指望他真把这婚姻当回事,为契约的另一方着想考虑吗?
“你又为什么激动呢,”欧德的语气始终是平淡的,他总爱用这样平淡的语气将一些互相心知肚明的遮羞布揭开,像无情锐利的手术刀,“我来教堂,你激动什么呢?”
“你把我抵在这里,问我是不是在为又吞食了一头怪物感到害怕,为自己可能变成怪物感到害怕,你在期待什么呢?”
“……”卡文迪许攥着欧德肩膀的手微微收紧,“飞行员问小王子会不会害怕毒蛇,除了希望小王子能害怕死亡,学会惜命,还能有别的理由吗?”
“那艘船上的雕刻,明明白白证明你的父母也曾来过这座小镇,你难道半点也不在意?你不想知道他们的雕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的过去还埋藏着什么秘密?你……”
卡文迪许大概真的很少有激烈的情绪起伏,甚至连发怒都生疏,酝酿半天只挤出一句威力稀松平常的斥骂:“你简直是被毒蛇蛊惑得找不到头脑了!”
欧德却只是一哂:“这么在意做什么?反正他们都已经死了,等到再见面的时候直接去问他们,这不是刚刚好——唔。”
吻又封了过来,也不知道卡文迪许这会儿共情的是怎么劝都劝不通小王子的飞行员,还是吵不过架、只能恼火地把不中听的话都堵在唇舌间的人类情侣。
欧德慢慢将手指揉进卡文迪许冰冷丝滑的银发里,在再度分开时尚显轻松无谓地继续调侃:“而且,你要是想跟我发展一些你信奉的神明不会乐见的关系,那还是不要自比飞行员比较好。”
“照你的视角看,飞行员可没等到一个好结局——他只是小王子漫长旅途中偶然路到的一名旅伴,暂时的,也不特别,和那些孤独的国王、忙碌的会计没有多少差别。他不是小王子所爱的人,所以当小王子决定奔爱而去时,他只能看着小王子为另一个人离——嗯……”
卡文迪许用唇研磨那些叫他不快乐的话语,把那些讨厌的语言碾碎成断续的急喘。这是第二回,欧德在卡文迪许的声音里听出咬牙切齿,并且比第一回鲜明太多:“你能少说话吗?”
欧德却从卡文迪许的不快乐中汲取到了快乐:“我叫你闭嘴的时候,你也没听过我话啊。”
他轻佻地拍了拍卡文迪许绷紧的侧脸:“再说了,你跟飞行员还不一样呢。好歹飞行员能理解小王子对玫瑰的爱,你懂吗?不,你不是飞行员。你只是那个寂寞小星球上的国王,终于看到身边有个人来,就拼命想留下——”
“咚!”
木板围成的告解室骤然晃荡了一下,紧跟着又传来一串四肢抵撞在四壁上的挣扎扭打声,最后收敛于看似安静的唇舌交缠。
卡文迪许紧紧攥着欧德的手腕,好像这样就能将小王子扣在安全的地方,别一天到晚地想见毒蛇。
欧德被迫拧着脖子和卡文迪许接吻,多少有点上不来气,正准备哂笑一声再说几句不中听的话火上浇油,忽然听见教堂外传来一阵骚乱声:
“啊!!!!怪物,吃人的怪物!”
“警局呢?!快去找救援啊!”
“警局早被吃空了!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从港口逃来这里?!去教堂!快去教堂!那怪物一定不敢进主的地盘的!!”
“轰!”
欧德变了脸色,一把推开卡文迪许时,教堂的大门被轰然撞开,惊恐尖叫着的人群涌入最后的庇护所,完全没人在意神父们脸上的恐惧是否比他们少。
“怪物在哪?吃了多少——”欧德大步踏出告解室,右脚刚跨出门槛,手腕就被卡文迪许再次拉住,“——放手。”
“别去。”卡文迪许没松手,“你现在太瘦弱了,赢不了的。何必为和自己无关的人拼命?”
“当——”
正午的钟声在这时在教堂中荡开,恢弘悠长。
“当——”
欧德在这一瞬再次陷入一段清醒的梦,也或许,那就是他残失的记忆:
“走!走!欧德!你他妈的敢回头试试,滚!!”夹带着虹彩的子弹追在欧德的脚跟后,迫使他一路向前逃亡,不敢回头。
“操……教官一早就说我早晚得死在色字上,没想到真让他算准了……那个半吊子瞎算命的。——还看我干嘛?头一次见埃及人?带上伊娃滚啊!妈的,傻逼英国佬,滚!快滚!”
“欧德,听我说……别相信任何人,你不能……呃……答应我,如果你见到我的丈夫……给他一个痛快的,他怕痛……我本该自己完成这个承诺的,但我……欧德,欧德……如果你……你能赢,把我和他……埋在一起,你……”
纷乱的画面逐渐清晰,骤然定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这黑暗中唯一可见的,是一张俄裔女人的脸,而他的手正举着一把亮着金纹的手枪,枪口抵着名为伊娃的金发女人的眉心。
他看不见伊娃的身躯,对方的身躯藏没在黑暗中。他只能看见伊娃那双冷漠的眼睛泛着红,以强压着情绪的冷静声音说:“开枪。在我彻底失去理智前。”
“乓!”
第一声枪声响起,火光后倒下的是眉心间多了一个黑洞的伊娃。
“乓!”
第二声枪声响起,火光后倒下的是半张脸流淌着灰色浆液的埃及佬。
“乓!乓!乓!”
枪声越来越快,倒在他面前的身影不断切换,有他见过的,有他没见过的,有狰狞的怪物,有向他闭上双眼引颈就戮的军人。
尸体在他膝盖前堆积成山,将他高高托起,他甚至在其中辨认出几具残缺的尸体属于萝拉——还穿着校服的萝拉,长大后穿着白大褂的萝拉……
而后某一瞬,这些叫他想像被烫到了一样丢开枪的尸体骤然不见。
他出现在GORCC上方那座教堂中,只是教堂已经被夷为平地,浓黑的焦烟滚滚冲天,浮士德就坐在那废墟中,仰头看着远方云层中透下的晨曦:
“你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把所有的精力、金钱砸在研究时间上,我尝试达成一种效果——使用炼金术,再加上自愿的献祭,也许在某一瞬,人类可以从神明手中夺走时间的控制权,哪怕只有一瞬。”
“不过这辈子看起来我是没机会试用这个了。给你吧。”
浮士德随手将一张卷轴丢向欧德,看向越来越明亮的晨曦喃喃:“天知道这会儿多适合抽一根雪茄啊……你小子。”
浮士德转过头,懒洋洋地冲着欧德点了点,“给老子赢。听见没有?然后给老子坟上堆一座一辈子都抽不完的雪茄山。要蒙特克里斯托的,我只抽蒙特克里斯托的……”
阳光落在浮士德身上,他化作一捧飞尘,纷纷扬扬地消散在废墟之上了。
欧德和梦中的自己一同颤抖起来,梦中自己内心流淌的痛苦、愤怒、憎恶、不甘……好像跨越了时间与记忆的屏障,一路烫进他的心脏。
他几乎和梦中的自己一同哆嗦着手,粗暴又轻柔地扯开卷轴上的系带,以想要将符文烙进灵魂的力度瞪视着面前的纸张。
“当……”
最后一声钟声响起,骤然将欧德从过往拽回现实。
现实也是一片兵荒马乱,尖叫与生命在他眼前一并流逝,血泊在教堂的地面上蔓延。卡文迪许仍丝毫不退让地牢牢抓住他的手腕,挡在他面前。
欧德却忽然不那么急躁了,他已经想好了接下来他要做什么——爬上教堂的钟楼,利用那个小牙仙说的时钟回溯时间。
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死,他膝盖下的尸山不会再升高。因此再逗留一会也没有关系:
“那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第一次见面就想杀死我的卡文迪许先生?如果真想不通,那就当做是我见不得人在我面前死吧。”
“……”卡文迪许的唇掀动了一下,想说你这样,还总是自称自己道德水平有限?但他顿了一下,又将这句除了情绪没有功能价值的话咽了回去:“你自己难道不包括在‘人’当中?”
“你知道吗,你和小王子也不一样。小王子只有一朵玫瑰,你却有成千上万朵玫瑰值得你去拼命,哪怕是那些路边偶然遇到的,素昧平生的。你愿意为那么多玫瑰做这么多,却不愿为自己着想哪怕一点?”
“……”欧德挂起了微笑,反向卡文迪许逼近了一步。
这家伙的确够惹他上火的,恰好适合他倒出所有因回忆而生出的恶毒:“你知道吗?如果你想把独占欲伪装成关心来阻拦我,那你就错了。”
他的唇几乎贴着卡文迪许的侧脸,一字一字地轻声说:“会阻拦我的爱我不要,我要的是……哪怕我浑身的骨头都碎了、含着血、掺在呼吸里;哪怕我自己都软弱了,但那个人知道清醒的我想要什么,依然会把我送上我要走的道路。”
欧德微微后退,看着卡文迪许那双没有焦距、似乎只是静静倒映着一切的双眼:“我要的不是飞行员,是毒蛇。所以不管你粉饰成什么,别挡在我的路上。”
“……”卡文迪许垂下视线,看向抵住他小腹的冰冷枪口,“这是我的枪。”
“那你正好可以选择了。”欧德轻柔地说,“要做我的敌人吗?还是我的毒蛇呢?”
“……”
抓住欧德的手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又是几秒的沉默。而后某刻,卡文迪许忽地微微加重手上的力道:“那你会保护你的毒蛇吗?”
卡文迪许没管抵在小腹的枪口,主动将距离重新拉近,低声说:“这绝不是神明希望看到的。也许还会有其他神明想将我从你身边赶走。如果有人想像飞行员那样赶走围绕在小王子身边的毒蛇,你会保护它吗?”
欧德盯着卡文迪许看了须臾:“会的。我会。”
半分钟后,教堂钟楼。
欧德以最快的速度确认完需要赶到的时间地点,就直接赶向钟塔顶层:“一共有两个怪物,波及平民的战斗是从港口晾鱼场那儿开始的。你看见沙滩上那个会计的手表了吗?停在九点整,我们那会儿应该还在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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