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至海底最深处时,欧德几乎感到海中是有光的。
那些长相奇特的生物冷漠地游过他,一部分被他胸腹部蓬出的血雾吸引,更多的则像受到召唤一样,头也不回地奋力游向更上方。
那里有一道庞大的阴影,正和欧德一样无力地坠落,蔓延出更浓郁的血雾。直至臃肿的腹部砸上海床,震荡起大片的浑浊。
“……”欧德轻飘飘的身体因这震荡被掀起了一瞬,又像秋叶一样无力地下沉。
但这不算坏。他在意识逐渐分崩离析之际这么想。萝拉他救成功了,大衮也与他两败俱伤。即使他再活十年、二十年,大概也拼不到比这更辉煌的成就了吧?
那就够了。
——知道吗?他还蛮幸运的。
他在死前仍保有作为人的理智,而不是彻底沦为怪物……他在今天之前还以为自己的结局只有前往GORCC自首,求浮士德他们在自己彻底变成怪物前杀死自己这一种呢。
欧德撞到了海床,柔软的珊瑚虫从硬壳中探出纤细的触须接住了他,让他感到又回到了自己还在祖宅时的大床上。
……距离,上一次躺在祖宅的卧室里,过去多久了?两天?不,不对……
他在5月23号被银行赶出家门,5月24号去了捕梦小镇。然后丢失记忆……6月2日跌撞着逃出小镇……赶回伦敦……去借贷,被抓捕,被回溯到5月24日,被深潜者卧底袭击,被卡文迪许袭击,清剿星之彩,潜入深潜者据点,清剿深潜者,和大衮同归于尽……
好多事啊。欧德缓缓闭上眼,心里埋怨着对已经听不见他抱怨的祖父说。算上他没有记忆的七天,也就才过去九天而已。他怎么就这么累了呢?
他还是太软弱了。一点点短暂的磨难而已,他就产生活着好累这种念头。但是……
稍稍软弱一下也没事的吧?他的确没有力气了。
反正……这世上最后一个能指责他的人,在他被赶出家门那一天,就已经离他远去了。祖父的遗体……也许会和他的一同腐烂。
但应该没什么,他们再相见时,如果祖父因此指责他,他就像幼年时那样蛮不讲理地说:这得怪你,祖父。谁让你先扔下我走的?看!这下咱俩的遗体都没人收了。
无光的深海中,欧德只剩下半边血肉的右手轻轻松开扳机,从霰.弹枪上滑落。
与此同时,海面之上。
暴雨将黑漆漆的海面搅得波涛诡谲。摇摆的救援船上,萝拉衣发透湿,拼命挣扎,试图从拉住她劝说的巡警手中挣开,尖细带着哭强和愤怒的声音在暴风中摇曳:“不!!你不明白!我们不能返航!!那个人——那个救了我们的人还在海里,他没法对付那怪物的!他会死!”
同样被雨淋得透湿的巡警只能紧紧拽着小姑娘,免得萝拉真跳下海去:“好好想一想!你这孩子……即使我们都跳进海里又能怎么样?!你觉得我们谁能在水里闭气超过一分钟?如果你说的那个人真有和几十米高的怪物搏斗的能力,他会自己回来的!”
“他不会!”萝拉几乎是哭喊着吼出这么一句,脱力地跪倒在甲板上,再也有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的愤怒是源于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憎恨,“他想要去死!你不明白吗?他不想活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个疯子,那个怪人,他没有任何求生的意志……”
萝拉的目光带着绝望和无助,落在波涛翻涌的海面上。
她几乎开始痛恨自己了,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快点长大,为什么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姑娘。
那么多次啊,她跪坐在书架间,捧着解剖学书,自以为是地感觉自己好像捧着上帝的圣灵之书,好像只要拿起手术刀,就能救下任何人的性命。但事实上呢?她攥着手中的缟玛瑙片,只能目送来救她的人去死。
“孩子,孩子……”警长抓住甲板的扶手,在颠簸中从人群后挤了过来,给了她一个用力而温暖的拥抱,“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已经做的够好了……没有几个孩子能在你这个年纪救下这么多成年人,这本该是成年人的工作——”
“他还会回来吗?”萝拉听见自己麻木地问,“我还能看到他从海浪里回来吗?”
不会了吧。她怎么敢期待一个心存死志的人不去拥抱期待已久的死亡,反而从海浪中,折返回对他而言已经没有牵挂的人间呢?
*
“嘿!欧德。”
欧德在做梦。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梦见自己正穿着一身裁剪讲究的西装,坐在滚烫的沙漠秃石上,太装的代价就是他浑身冒汗,感觉自己正坐在蒸笼里,秃石烫得他感觉自己的屁股快焦了。
但这是个大晴天,太阳霸道而热烈地洒在他身上,因此他擦枪擦到一半,忽然丢开手.枪,带着几分正常人没法理解的享受向后一仰,双手撑住秃石,承接这热烈的日光:
“安静,艾尔。让我享受会活着的感觉。”
“还‘活着的感觉’呢?”一道高壮的身影凑过来,没有丝毫边界感地将胳膊肘搭在他肩膀上,艾尔的英语有着明显的埃及口音,“你们英国佬就是爱装。”
“我告诉你,新兵蛋子——比起实战训练只要活着就算你成绩及格,你的文化课如果挂科那才叫完蛋。今早的课你记得多少?我问问你最基础的——你还记得宇宙存在理论吗?”
梦中的他礼貌而不失嫌弃地排开埃及佬的胳膊肘:“那很难记吗?”
“‘整个宇宙都是由阿撒托斯的梦境构成的。[注]’”
“‘祂沉睡,梦境存在,宇宙存在。’”
“’祂醒来,梦境破裂,宇宙崩塌。’”
“三柱神呢?”埃及佬非得往他身边挤。
梦中的他从秃石边站起来,优雅地拍拍西装衣摆:
“森之黑山羊——莎布·尼古拉斯,祂孕育一切生命。”
“混沌之信使——奈亚拉托提普,祂确保阿撒托斯始终沉浸于梦境,不会轻易醒来。”
“万物归一者——犹格·索托斯,祂是一切时间、空间的支配者,无所不知。”
“你不觉得他们的名字很难记吗?”埃及佬仿佛感觉不到他委婉的嫌弃,嬉皮笑脸地继续往他身边挨,浓黑的眉眼在阳光下缀着汗珠,展露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嘿!别觉得我在危言耸听。你这才记了四个神名,所以清清楚楚。但等到后面?”
“近千种旧日支配者、独立种族、仆从,还有旧神的名号……你的脑子会记爆炸的!更别提每天你还得接受高强度的体能训练。”
埃及佬亲热地用手肘揽住他的脖子,往近了一带:“我这人啊,熟了你就知道了。最喜欢和人做交易。”
“咱们做个交易怎么样?我可以提前给你一份去年的文化课考卷,你照着背答案,保管你的文化课考试完美达标。至于报酬嘛……”
埃及佬看着他,黑色的眼睛在烈日下闪闪发亮。他笑嘻嘻地说:“我确定,你们英国对同性恋爱不反对吧?实不相瞒,新兵入伍那天,我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你了,那西装穿的,真带劲!”
“轰……”
毒辣的烈火夹带着滚滚黑烟,瞬间将面前阳光灿烂的画面吞没。
欧德发觉自己正跪坐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那堆东西的最顶端,是前一秒还在冲他不要脸皮地笑着自荐枕席的埃及佬。
对方的下半截身体已经没有了,森白的脊椎骨从血肉中拖出来,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涣散着,滚烫的手只剩下一点微凉的余温。
但艾尔那样紧的攥着他的手,用力得好像把这辈子剩下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一握上:“我说过……什么来着?我最喜欢……和人做交易。”
“我记得……我记得。”不成调的声音从梦中自己的喉腔里挤出来,“你还说,新兵入伍那天,你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我了。”
艾尔笑起来,黑血一股股从他口中涌出:“哦……对,对……我还记得……那天,你穿着一身汤姆福特的西装……那窄腰,真带劲!”
“……你是为了我而死……受伤的。你想交易什么?”梦中的自己强行控制住了声音中的颤抖,只是声线依旧显而易见的干涩,固执地逃避着同伴必将走向的那个结局。
“我想要……我想要你……”艾尔的瞳孔开始涣散了,但他的手攥得却越来越紧,“我要你,赢。”
“我想要你赢,欧德。你必须!”
“轰……”
烈火裹挟着浓郁的黑烟,终于将眼前的所有场景吞噬。
欧德在同一时间,骤然听见无数人的惨叫声、哭嚎声。炮火轰鸣,世界崩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膝盖下压着的是什么了——那是人的尸体。
他在意识到这点后仓皇地从地上跳起来,却又因为脚下的着力点太软而踉跄跌倒。
他听见难听、嘈杂的哭嚎声从四野奔涌而来,那声音尖锐极了,像疯子的濒死哀嚎,像受尽折磨之时难以忍受的尖叫:
“醒来……你必须醒来!”
“不……不!你不可以。你没有权利沉眠。”
“睁开你的眼睛!欧德·道格拉斯!!”
——不。
不。
为什么?
他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这世界那么想送他去死,可为什么当他做好准备,迎接死亡时,又要有这么多痛苦尖锐的声音来阻拦他,那么多责任压上他的肩膀,那么多承诺要他兑现?
他做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究竟要做到哪一步,他才能拥抱沉眠呢?
“咚……”
海底的微光中,那具本应沉寂的躯体猛地一颤,倏然睁开双眼。
——那是被过往的呼唤唤醒,疲惫不堪的求死之人吗?
不。那是因安眠被惊扰而震怒,被从地狱拽回人间的野兽。
河床上,大衮终于从昏迷中逐渐苏醒。祂在袭来的剧痛中回想起前因后果,不由地发出一声惊愤交加的咆哮,拼命挣扎着在海床上扭动身体,调转方向,想除掉那个差点让祂死亡的人类。
但祂刚回头,就在漆黑的海水中,对上一双冰冷亮起的绿眼睛。
我能动吗?欧德的眼睛紧紧锁定着面前巨大的活物,挣动了一下身体无果。
我能撕咬吗?欧德张开嘴,却发现自己的下颌已经在之前的拼死一搏中断裂了。
此时此刻,他浑身上下大概只有肩膀以上的骨头还保持基本的完整。但那就只能放弃嘴边的猎物吗?
幽深的海水中,大衮心头莫名产生一种发自本能的危机感。祂的逻辑思维还在和这一点也没道理的逃离欲望打架,下一刻,就见眼前不过丁点大的人类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骤然鲸吸!
五百立方的海水眨眼被鲸吸入腹,源源不止。
一个急速旋转的海底漩涡瞬间形成,以海啸般的速度,将海床上的泥沙、珊瑚,周围的所有鱼虾疯狂扯向中心。
大衮原本卧在海床上,猝不及防间竟是被漩涡生生向欧德的方向扯了将近十米。
再反应过来时,什么报仇、攫除隐患的念头,统统都没了,祂在惊骇之中堪称狼狈地竭力伸长前爪,连抠地带摆尾地疯狂向远离欧德的方向逃窜,整整挣扎了两三分钟,才从那可怕的漩涡中挣脱,头也不敢回地直冲着巢穴逃去。
欧德停下鲸吸,带着对猎物的执着和不甘放弃,硬是拿下巴抵着地面,向前匍匐了几米,才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
再扭头时,你几乎无法从他那双燃烧着疯狂和兽性的眼睛里,找到任何一丝人类社会留下的影子。
某个倒霉蛋就是在这种时刻找上门的。
祂最初还还想赶紧倒竹篓子似的传完话,立即拍拍屁股溜回安全区域,嘴一张:“欧德,欧——哇!!”
像一条海底匍匐已久的沙蛇骤然而起,暴起而攻的欧德差点活生生将这只不比牙仙子大的梦境新神咬成两半,吞进腹里。
然而扬起的沙尘仅仅宣告着狩猎的再次开启,海床上的绿眸野兽喉底滚出亢奋的低吼,下一刻,再次攻击!
“什——不!不!听我说!!”梦境新神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被恐惧攥紧心脏是什么滋味,“我是来帮你的!!”
“我是说——虽然我没法帮你太多,即使是雅威冕下,也只能在捕梦小镇外勉强和犹格索托斯僵持,但雅威冕下派了我来给你传话!”
“嘿!听着——你这野蛮的家伙!我没法在这儿呆太久!犹格索托斯的注意力不可能被雅威冕下转移走太久!拿上这把钥匙!它会带你传送到小镇的圣公会教堂,那里的时钟有回溯时间的力量,扭转它,你就能回到过——”
“呼啦……”
海水涌动。
欧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梦境新神,像根离弦的弓箭一样猛然弹向祂。
但当梦境新神心神俱裂地尖叫着闭上眼睛,以为死亡就要降临时,祂只是像一颗没有存在感的小石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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