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的夜,是自由的。
巨大的篝火在行宫外的原野上噼啪作响,冲天的烈焰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也将他们欢乐不羁的影子,投射在背后无垠的黑暗里。陛下已经喝醉了,正在火堆前踏歌而舞,他雄浑的歌声在觥筹交错与少男少女们的叫好声中,回荡于天地之间——
道陵驱虎豹,青青斩蛟龙!
道陵踏烽烟,青青拂云虹!
松涛千载鸣霜钟,明月万里照雪峰!
今朝星河淬刃处,天河倒悬共临风!
光与影,在这一刻急速流动。萧道陵坐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目光穿过所有跳动的光影与喧嚣的人群,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她安静地坐在皇后的身边。年少的模样,却又已然成年,篝火的光芒,柔和地勾勒着她美丽的轮廓。她没有参与到周遭的欢闹中,只是聆听着,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喧嚣,都无法侵扰她周身的宁静祥和。
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缓缓地,看向他的方向。
隔着一片摇曳的火光,他们视线相遇了。
那一刻,她的眼神温柔,有着近乎神明的悲悯与圣洁。她就那样静静看着他,然后,缓缓起身,一言不发,转身走入行宫后被月光笼罩的寂静松林。
他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
林间深处,雾气蒸腾。那是只属于陛下与皇后的汤泉,在月色下,如同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暖玉,散发着温润的光。
她就在那里,站在温热的泉水中央。
一件被水浸透的白色丝衣贴着她的身体,却又因为缭绕的水汽,显得朦胧而不真切。她微微仰着头,神情安详,像极了观中无悲无喜的至真神像。她是活过来的神明,神圣不可侵犯。
他立于岸边,心中想要亲近的渴望,与顶礼膜拜的虔诚,撕扯着他的灵魂。那个端正自持的大将军,与他内心深处绝望的爱慕者,进行着无休无止的战争。
她用带着神圣感的温柔眼睛,深情地看着他。
只这一眼,他便彻底溃败。
他一步步走入水中。这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场向自己信仰而去的朝圣。他走到她面前,在她身前单膝跪下,仰头望着她,如同最虔诚的信徒。
她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道陵,我爱你。”
这句告白,如同赦免,也如同审判。
他再也无法忍受,在那一瞬间,伸出双臂,将他的至真紧紧拥入怀中。这不是占有,而是一个溺水者,抱住了世间唯一的光。
没有言语。
他将十几年来的压抑、思念、痛苦和爱意,都化为此刻唯一的本能。在这座只属于他的神殿里,凡人与神明的界限彻底消弭。他能感觉到她在战栗,那不是恐惧,而是同样压抑了太久的灵魂深处的共鸣。他看着她从最初神明般的悲悯,到无法抑制的动情,再到最后,温柔的眼睛被水汽与情感浸润,溢出泪水。
她在他怀中,用近乎心碎的声音低语,“道陵,我们为何如此痛苦?”
她哭了。
为他们的命运而哭泣。
这个认知,烫在他心上。无上的幸福感与无边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这不是他的罪,也不是她的。他想要解释,但就像被扼住了喉咙,无法开口。解释,意味着必须承认前序的欺骗,而那同样是对神明的背叛与亵渎。
他停了下来,想要退开,将她重新送回不应被他触碰的距离。
然而,她的双臂却以前所未有的力量紧紧环住了他,用哀求的破碎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道陵,我爱你。别走……”
这句哀求,是世间最甜蜜的毒药,也是最绝望的挽留。
于是,他再次沉沦。
他被困在了这个短暂拥有,继而痛苦,却又无法放手的循环里,夜复一夜。
许久,萧道陵睁开了眼。
眼前没有淮北行宫的月夜,没有雾气缭绕的汤泉,更没有在他怀中为命运而哭泣的她。只有大将军府的书房里,熟悉的死寂。
天光未明,四下里还是一片深沉的青灰色。
窗外,有秋虫的悲鸣,一声,又一声,提醒着他,盛夏已逝。
他缓缓坐起身,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坐着。
梦境的余温尚未散尽,那份极致的幸福与刺骨的绝望,如附骨之疽。
昨夜,他又忙碌到很晚。案牍上堆积的公文,每一卷都关乎大梁的生死存亡。从北境都护府的催粮奏报,到江淮漕运的积弊陈条,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荆州这片盘根错节的地域上。
荆州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
州牧王循,出身琅琊王氏,实为高门推到前台的傀儡,州中实权由其颍川陈氏的夫人及襄阳蔡氏、江夏窦氏等本地大族掌握。他们以姻亲、乡谊结成利益网,上通朝中言官,下至郡县吏员。永都政令抵达荆州,若不合其意,便形同废纸。税赋征募与兵员征发等国之大事,也被他们阳奉阴违,从中侵吞渔利,积重难返。
北面的南阳太守王凌,出身太原王氏,颇具才干。他治下的南阳为产粮大郡,但他上缴朝廷的粮税却常以灾年为由短缺。这些粮食一部分通过汉水私下输往北境,换取战马铁器,另一部分则用以囤积,作为他结交地方豪强的资本。王凌与王循分属不同门第,暗中较劲,但在抵制永都的中枢集权上,却立场一致。
然而,这些都只是外部病灶。
眼前最危险的问题,来自桓氏,萧道陵自己的家族。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封来自龙亢的书信上。信是家书制式,字迹沉稳,出自桓氏的族长,他的祖父桓充之手。桓充此人,已年过花甲,一生未曾离开故土,却牢牢掌控着整个桓氏的动向。他城府极深,数十年来以惊人的耐心布局,从不轻易出手。这封信通篇都是对“孙儿”的嘘寒问暖,叮嘱他保重身体,言辞恳切,仿佛只是寻常的长辈关怀。但在信的末尾,他不经意提了一句:“桓岳颇有你年少时的风采,我甚感欣慰。家族能有今日,全赖你当年为大局牺牲。”
这句看似温情的话,是沉重的枷锁,瞬间将萧道陵拉回自己的真实身份。
神武门之变前,为稳固当时膝下无子的太子妃的地位,桓氏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作为桓氏的嫡长子,他被家族选中,献给了同族的太子妃,作为她“诞下”的嫡子。他的人生从那一刻起就被分割,前面属于龙亢桓氏,后面则属于“先太子嫡子”这个身份。他还有一个胞弟,桓岳,是他与过去的血脉联系。
桓氏的从龙之功,并非救主之功,而是献子之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投资。他的祖父桓充,正是当年这场布局的制定者。如今,这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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