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那扇虚掩的柴扉,将院内众人隔绝在清谈之外。
寒风卷着雪沫,在凌乱堆积的竹简与枯枝间打着旋儿,更显出院落的破败与冷清。
玄明随师入内,苻朗亦含笑相陪,徒留王曜、杨定等一干年轻男女,面面相觑于这片狼藉之中。
苻笙撅着嘴,踢了踢脚边一枚冻硬的松果,低声抱怨这老丈不近人情。
吕绍早已寻了处尚算干净的廊下石阶,铺了把稻草,不顾形象地便瘫坐下去,捶着酸痛的腿脚,连连呼哧带喘。
正当众人无所适从之际,却见董璇儿默然立了片刻,忽地将身上那件杏黄胡服的紧袖往上用力一捋,露出半截莹白手腕,竟不顾地上污雪尘灰,俯身便去拾掇那些散落一地的简牍。
她动作颇为生疏,拿起一枚竹简,不知该拂去雪屑还是先理顺编绳,显得笨拙而急切,那精心保养的指甲划过粗糙简片,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明眼人一望便知,这位华阴令千金,平素十指不沾阳春水,此刻这般作为,与其说是痛惜典籍,不如说是另有所图——目光不时飞快地瞟向静立一旁的王曜。
柳筠儿见状,唇角微弯,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她并未多言,只轻轻将斗篷风帽摘下,理了理鬓角,便也袅袅上前,俯身拾起几卷被雪水浸染边缘的帛书,动作轻柔而专注,小心地用帕子拭去污渍,虽处杂乱,风姿不减。
她久在风尘,更知文字传承不易,见此散逸,心中自有几分物伤其类之感。
王曜本自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出神,忽见董璇儿如此举动,初时一怔,旋即见她那分明不惯劳作却强自为之的模样,鬓角鼻尖竟因这番动作沁出细密汗珠,在冬日淡薄阳光下闪着微光,一股混合着讶异与难以言喻的触动涌上心头。
见她此刻这般不顾仪容、略显狼狈的执着,顿觉其剥去了几分浮华,透出一丝笨拙的真挚。
又见她试图搬动一捆沉重的散简,身形微晃,他几乎是未加思索,便大步上前,伸手稳稳接过那捆简牍,声音较平日温和了许多:
“山路崎岖,你攀爬已是辛苦,这等粗重活计,还是让我来吧。”
此言一出,董璇儿动作一滞,抬眸望他,见他目光清明,并无往日闪避,反而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关切,心头霎时如饮醇醪,一股热流直冲面颊,竟连耳根都微微泛红,慌忙垂下眼睫,低低“嗯”了一声,手下却未停,转而去找些轻便物事整理。
一旁苻笙看得分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用手肘轻碰杨定,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遭人听见:
“哟,瞧瞧,咱们王大才子何时这般懂得怜香惜玉了?”
杨定亦是哈哈大笑,声震屋瓦,揶揄道:
“子卿,莫非这终南山的雪,不仅能涤荡尘浊,还能开窍暖心不成?”
王曜被他们笑得面皮微热,一股窘意爬上心头,却强自镇定,不欲在此事上多做纠缠,转而望向廊下看热闹的吕绍和尹纬二人,扬声喝道:
“永业、景亮!莫要只顾着看笑话,还不快来搭把手?莫非你二人比两位姑娘还要金贵不成?”
吕绍正乐得清闲,闻言立刻苦了脸,连连摆手道:
“我说子卿,你可饶了我吧!我这身子骨,方才爬山已是去了半条命,如今气还没喘匀呢,实在是有心无力,有心无力啊!”
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揉着胸口咳嗽几声。
尹纬则连眼皮都未抬,只拢着袖子,倚在廊柱上,望着远处雪岭,漠然道:
“打扫庭除,自有仆役,吾等纵非高门,亦非操持贱业之人。况且,此间主人既不在意,我等又何必越俎代庖,徒惹厌烦?”
言辞冷峭,尽显其孤高之性。
杨定见尹纬如此,又看吕绍那惫懒模样,笑骂道:
“你们两个懒骨头!景亮也就罢了,永业你休要找借口,快快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驱驱寒气也是好的!”
吕绍却只是嬉皮笑脸,身子往廊柱后缩了缩,嘟囔道:
“子臣你武人体魄,自然不惧,我可是文弱书生,实在经不起这般操劳了……”
徐嵩见状,摇了摇头,温言道:
“别难为他两个了,典籍乃先贤心血,岂能任其损毁?我等既适逢其会,略尽绵力,亦是读书人本分。”
说罢,不再多言,自去寻了把角落里的破旧扫帚,开始清扫廊下积灰。
苻笙见王曜、徐嵩、杨定皆已动手,又瞥见董璇儿那副虽笨拙却异常认真的模样,心下虽觉此举多余,却也不好再干站着,便对身旁侍女及院中护卫吩咐道:
“罢了罢了,既然他们都要做这好人,你们也别闲着,都去帮忙,赶紧把这院子拾掇出来,看着着实碍眼。”
众护卫侍女见公主发话,岂敢怠慢,当即应诺,纷纷行动起来。
有人清扫积雪,有人归置柴薪,有人整理散乱器具,院中顿时忙碌起来。
王曜、董璇儿、柳筠儿、徐嵩、杨定与几十名护卫侍女齐心协力,或整理简牍,或洒扫庭除,或擦拭屋舍。
王曜见董璇儿对编连竹简实在不得法,便耐心示范,二人凑在一处,一个执简,一个编绳,虽言语不多,倒也配合渐契。
董璇儿偶尔抬眸,见王曜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心中怦然,手下愈发仔细。
众人忙碌约莫半个时辰,原本凌乱不堪的院落竟焕然一新。
积雪被清扫堆聚于墙角,露出干净的土地;散乱的柴薪码放整齐;破旧器具各归其位;尤其是那些堆积如山的竹简木牍,被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在廊下干燥处,或以葛布覆盖,虽不能尽复旧观,却也秩序井然,再非先前那副潦倒模样。
便是那另外三间庐舍内部,众人也趁王嘉仍在书房,进去略作清扫,将尘土蛛网拂去,地面擦拭干净,虽陈设依旧简陋,却已显得清爽许多。
望着整洁一新的院落,王曜方觉满意,遂与杨定、吕绍走到一旁商议。
王曜环视这虽经打扫仍显狭小的空间,沉吟道:
“子臣、永业,如今院舍虽已整洁,然我等连同护卫侍女,三十余人挤在此处,恐过于逼仄,亦扰王先生清静。不若将大半人手遣回太乙宫暂驻,彼处屋舍总比这里宽敞,离此也不过几百步之遥,若有事务,传唤亦便。”
杨定点头称是:“子卿所虑周全,留下几个得力之人照应即可,其余人等回去,也省得在此处挤占地方。”
吕绍更是巴不得如此,连忙附和:
“极是,极是!让他们都回去,也省得在此处扰了我等明日的清梦。”
计议已定,杨定便唤过护卫首领,吩咐除留下两名精干护卫与两名机灵侍女随身听用外,其余人等即刻携带相应口粮物资返回太乙宫安置,并特意叮嘱道:
“尔等到了太乙宫,需谨守本分,莫要惊扰观中清修,无事时便帮着道长们洒扫庭院,清理积雪,以示敬意,不可懈怠生事。”
护卫首领凛然遵命,当即点齐人手,收拾行装,不多时便列队出了柴扉,沿着来时小径,迤逦往太乙宫方向而去。
院内少了二十几人,顿时显得空旷安静不少。
书房内,灯火如豆,映着王嘉清癯的面容。
玄明跪坐于地,已是泣不成声,诉说数年来寻师之苦,同门飘零之状。
“师父……东阳谷一别,众师兄弟或死于兵燹,或散于道路,如今尚能追寻师父踪迹者,十不存一……弟子、弟子每每思之,心如刀绞……”
王嘉默然良久,枯瘦的手指轻叩几案,发出笃笃轻响,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悲凉。
他望着跳跃的灯焰,仿佛透过那微弱的光,看到了昔日东阳谷中,数百弟子弦歌不辍的盛景,而今皆化作战火烽烟下的断壁残垣,音书渺茫。
他长长叹息一声,声音沙哑:
“乱世如炉,生灵俱为齑粉。尔等……何苦再来寻我这避世之人。”
语带萧索,满是世事无常、道孤侣少的悲凉。
苻朗见气氛沉郁,恐王嘉又生拒客之心,忙趁机从袖中取出那卷精心誊写的《苻子》书稿,双手奉上,言辞恳切道:
“子年兄,世事虽艰,然文章千古事,或可稍慰心怀。此乃小弟近年心血,虽才疏学浅,然于百家之说亦有些许心得,恳请兄台不吝斧正,若能赐序,更是苻某之幸。”
他姿态放得极低,试图以文事转移王嘉的愁绪。
王嘉素知苻朗才华,对此书亦早有耳闻,此刻见其态度恭谨,兼之书中议论确有其独到之处,那沉寂的目光终是微微闪动。
他缓缓接过书卷,指尖摩挲着微凉的绢面,注意力渐渐被吸引,遂暂抛愁绪,与苻朗探讨起书中义理。
玄明亦从旁补充些见解,三人言谈渐酣,书房内一时只剩下低沉的语声与书页翻动的微响。
正当论及“道法自然”与“名教礼法”之辩,王嘉引经据典,苻朗应对机敏,玄明凝神倾听之际,忽有一缕异香,顽强地自门缝窗隙间钻入。
初时细微,若有若无,似山野菌蕈,又似松脂燃烧,继而那气味渐渐浓郁、醇厚起来,竟是久违的、带着油脂焦香的肉食气息,混着谷物烹煮的暖甜,丝丝缕缕,缭绕不绝,生生将王嘉从那玄谈思辨的云端拉回了人间烟火。
他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喉结滚动,正在阐释的“无为之妙”戛然而止。
苻朗与玄明亦察觉有异,皆停下话语,侧耳细闻。
那香气愈发霸道,仿佛有形有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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