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极黑,绣娘端着支燃烛,小心翼翼地朝前走。
好在并未走多远,她便瞧见那道倚在树旁的身影。
绣娘将背筐放下,取出草药;又小心解下他肩处护甲,及方才缠上的包布。
她儿时跟在一位老药医身侧,学了不少药理。
而且今日这档子事,也不是她头一回遇见。
只瞧绣娘低声道:“多有得罪。”
便褪去他甲下中衣,将伤口完完整整的露了出来。
烛光翕动,映出男子精壮的身躯。猿臂蜂腰,健硕的胸膛正缓慢起伏,看得她不由愣了瞬。
那是与她夫君毫不相似的身形。
但绣娘还是马上摇了摇头,专心替他处理起伤口。
草药气刺鼻,绣娘知晓这味药触及伤口时是极痛的,所以将力度放的很轻。
却未曾想,这人方才本紧蹙的眉头,这会却极为舒缓;草药敷至伤口上,他竟连一声闷哼都未有。
绣娘有些担忧,又轻轻将指探于他鼻下。
感到那温热的呼吸,她这才算放了心。
仔细处理好伤口后,绣娘又留下几包草药于他手边。
也不知他是否醒了些神志。
但家中寻不出纸笔,绣娘只得覆在他耳侧,仔细地叮嘱着,希望他能听见。
“你的伤很重,若你醒来还记得,便将这几包药草拿去吧。虽然是我自己做的,但还是有些用。”
说着,绣娘似有些纠结,却还是开口道:“还请您不要怪罪我,我已成婚,嫁了夫君,委实不能带陌生的男人回家中去。”
绣娘拾起背筐,轻声道:“希望您快些痊愈。”便转过身,朝林外走去。
那一小撮细弱的烛光渐行渐远。
月下,男人却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垂眸看向手边规整摆着的几包药草,片刻后,便又望向不远处女子离去的背影。
男人喉头滚了滚,似在压抑着呼之欲出的情感。
*
绣娘再到家时,沈知奕也已经回来了。
公子儒雅,身形颀长,一身若竹色衣,发温婉散于腰侧。
这会儿正垂首于院前长桌,借由昏暗的烛火读着竹简。
听见脚步声,沈知奕回过头来。
瞧见是绣娘,他面上便浮出抹极为温和的笑意。
“鸾鸾。”
他唤着绣娘的乳名,款步朝她走来。
却在瞧见绣娘染有泥点的绣鞋尖时,止住了脚步。
绣娘手中的烛已经灭了,故没有看清。
她轻柔地应了声,“夫君。”便撂下背筐,匆匆赶去炊房。
“你饿了吧?我很快就做好饭。”
闻言,沈知奕面色微僵,却道:“…不急。”
他跻身于那间小小的炊房,捉起绣娘一只正在忙活的小手,塞入一节花枝。
那是枝棠花,嫣比辛夷,绽的恣意。
“我瞧你颇喜欢收集些花枝,今日塾中游春,我便折了枝最艳的棠花带了回来。”
绣娘手上还黏着些许湿粉,但听沈知奕这般说,一双眸便笑得若两弯月牙,“谢谢夫君,我好喜欢。”
她持着花枝凑近嗅了嗅,是极甜的香,似方才夫君走近时传来的香气。
真开心呀。
绣娘小心翼翼将花枝收入怀中,便专心于手上的活,她道:“夫君先出去吧,这里油烟大。”
沈知奕应了声,也没多留。
只坐至院中时,他瞧着自己染了米粉的指间,却蹙了下眉。
遂从袖中取出来块软帕,玉色的绸,一角绣着支梅花,是乡中罕见的样式。
沈知奕仔仔细细,将自己方才触到绣娘的那只手,擦了个干净。
这才又持起竹简,专注地看了下去。
大约又过了半晌,绣娘才端着一整碟黍窝,送到了桌上。
她鼻尖泛红,似有些热,却还是急急朝里屋走去,“母亲,饭好了。”
沈母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听见是绣娘进来了,面上却当即浮出不悦。
她缓缓支起肿胖的身形,自然而然将手搭在绣娘递来的手臂上,哀怨道:“托你做个饭,恨不得等到明儿去,唯恐饿不死我。”
绣娘未说话,只沉默着将人扶到桌前坐下。
沈知奕已经率先动了筷。
见绣娘搀着母亲出来,他只略微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绣娘做的鸡汤一贯鲜美,肉滑嫩,汤乳白。
沈知奕夹下一块腿肉,又舀了勺鸡汤,带起几许红实,盖在了黍窝上。
沈母则是两眼放光,一筷扯下大片鸡腹,毫无形象地吞入口中。
绣娘端布拭净了手,这才落座。
她却仅拣了块黍窝,小口小口地吃着。
沈知奕幼时娇惯,对吃食极挑,鸡汤若不添红实便不饮一口。
而不巧的是,绣娘偏对红实过敏。
好在她惯来轻口欲,吃得不多。
沈知奕饮了几口汤,突然唤她,“鸾鸾。”
“嗯?”绣娘笑着应他。
沈知奕未看她,仍自顾自添着汤,道:“过几日,塾中要交脩金了,你凑齐了吗?”
他声音温润清雅,说得理所应当。
绣娘看着桌上已快被蚕食殆尽的鸡汤,面色有些白。
片刻后,才低声应道:“…凑齐了的,你放心吧。”
沈知奕便笑着看向她,“我知道,鸾鸾向来能干。”
绣娘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便没再说话。
一旁狼吞虎咽的沈母似是饱了,也未唤绣娘来扶她,只自顾自起身往屋里走,冷冷留下一句。
“拾掇完,别忘给我把药烹了。”
沈知奕也攥着帕,拭净了唇。
他温声道:“鸾鸾,我先回房了。”
绣娘怔怔地应了声,便垂首,看向桌上的残羹冷饭。
她摇了摇头,试图安慰自己。
夫君每日上塾辛苦,母亲上了年纪,这些活自己来做,算不得什么。
于是待绣娘拾掇好一切,回到屋中时,夜已中天。
沈知奕这会儿已褪了衣,躺在榻上,似是已经睡了。
屋内飘着阵极甜的香气,像是夫君送她的这枝棠花…却又好似不只是这枝棠花。
绣娘将那枝棠花宝贝地收进编篮。
却忍不住小声地问:“…夫君,你睡了吗?”
榻上传来低哑的应声,“怎么了?”
就着昏暗的烛光,绣娘持起绣针,又仔细绣起了布帕。
她有些迟疑地开口:“…游春时,都有什么花呢?”
沈知奕敷衍地应道:“许多,说不过来。”
绣娘便低低地“哦”了声。
片刻,她却又小心翼翼地问:“夫君,你何时有空教我认字呀?”
榻上,沈知奕蹙了下眉,再开口时,语气多了几分不耐,“…鸾鸾,我很累。”
绣娘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攥着绣帕,又借着烛光赶工大半,这才揉了揉酸痛的双眸,蹑手蹑脚上了榻。
沈知奕的背虽不若今日那位军人宽广,但对于绣娘而言,那却是她最为安心的港湾。
只今日,夫君身上那若有若无的甜香,不知为何,总叫绣娘心底涌起一缕不安。
她将薄被往上拉了些,又试探地抱住了沈知奕的腰。
但手还未触及几寸,头顶便传来有些无奈的斥音,“…鸾鸾。”
绣娘便失落地收回了手。
昏暗中,那只手抽离的太快,丝毫未察觉到顺手带落了一处绸布。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沈知奕便鲜少准许绣娘碰他了。
寻常夫妻之间该有的生活,从许多年前起,就消散于绣娘平定无波的日子里。
她不懂,但彷徨。
或许是因自己的丈夫,早已厌倦了自己?
绣娘的心头一凉。
但劳碌了一整日,她不愿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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