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静的落针可闻，新夫子显然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有主意的学生，一时倒有些怔忡，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抿了抿唇复问道:“你说什么？”
谢晏昂头，坚定的重申:“吾不学此道！”
新夫子确定自己刚刚没听错，便更震惊了，但碍于谢老太爷在场，他没有抽谢晏手心而是试图跟他讲道理:“学文吟诗都绕不过太学体去，这太学体更是士子们蟾宫折桂的不二法宝，天下士林莫不趋之若鹜。然而精通此道的人甚少，吾轻易不收徒，今日你我既有此缘分莫要辜负了去才是，你可知你祖父对你期许颇深？”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故意压沉了语调，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压迫感，若是寻常孩童的话肯定就屈服了。
但谢晏是谁？！小小年纪主意正的很！他说不学就不学，决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
新夫子见他如此坚决，为难的看向谢老太爷，沉吟道:“老员外，这……后生爱莫能助啊！”
谢老太爷眸色一沉，耐着性子问谢晏道:“不学太学体，你欲学甚么？”
谢晏望着祖父那张沟纹纵横的脸，想说的话堵在胸口，他总不能告诉祖父太学体已经过时了吧，连蜀中大儒都不甚知晓的事儿，他一个七岁的孩童如何知晓？
谢老太爷见谢晏沉默不语，便提议道:“这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正经学问，你若想出人头地，必学此道。”
谢晏摇头道:“祖父，刚刚夫子问您为何不安排我走神童推荐这条路，您说希望我能成国家栋梁之才，将来有机会辅佐圣人经邦治国，我虽然年岁尚幼，但也见兄长们习过佶屈聱牙的太学体，凭心而论，这是可以经邦治国的真学问吗？将来孙儿若有幸去到圣人身旁，时不时的朗诵一段太学体文章，圣人就会对我委以重任吗？”
谢晏一番话，怼的这老太爷和新夫子都哑口无言。
新夫子脸面搁不住，起身拱了拱手道:“令孙高才，晚生才疏学浅，教导不能，老员外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谢老太爷连忙追出去陪笑道:“家中小子顽劣，并非有意冒犯先生，待我教训他一番，让他老子亲自押着他去府上赔罪。”
新夫子连忙摆了摆手道:“不敢，不敢。”
管家命人在门口套了马车，他替谢老太爷亲自将人送到马车上，将人怎么请来的怎么送走。
狭窄的书房里瞬间只剩了谢老太爷与谢晏，谢老太爷老当益壮当即把谢晏按到长条凳上，抽起书案上的镇纸就朝谢晏屁股上招呼，边招呼边问道:“老夫再问你一遍，学不学？”
谢晏摇头道:“我不学！”
祖孙俩是一脉相承的倔脾气，谁也说服不了谁，谢晏这顿揍挨的旷日持久！
知墨是个乖觉的，一看小主子挨揍了，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便在书房关门前脚底抹油先溜去漱玉馆喊人，熟知半路上被管针线的嬷嬷捉住非要给他量尺码，说要统一裁春衣。
知墨急得了不得，偏偏又被圈在了针线房里，在他前面还排着四五个人，他借口内急要脱身，却被告知裁缝铺里的伙计还有急事，马上要走了，再内急也得憋着。
知墨一张圆滚滚的包子脸要急得皱出褶子了。
好不容易挨到量完尺码，他马不停蹄朝漱玉馆跑去，此时谢逸正在梅树下给章氏画小像，见知墨火急火燎的跑了来便问道:“你怎么不在书房伺候？晏儿呢？”
知墨喘了一口气说道:“二爷快去看看吧，小主子挨上揍了！老太爷现在正在气头上呢？”
章氏腾地一下子从月牙杌子上站了起来，忙问道:“这是怎么说的？晏儿好端端的怎么惹怒了老太爷？”
知墨道:“先前小主子跟老太爷说的话，小的愚笨听不太明白，后来新夫子被小主子气跑了，老太爷急的把小主子按在长条凳上，连家法都来不及请，直接抽了镇纸开始打小主子。”
章氏闻言，一时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又是生气，险些晕死过去，纪嬷嬷在旁边扶着她劝慰道:“夫人当保重身子啊！”
章氏撅了一根腊梅的枝条，咬牙切齿的就往谢老太爷的书房走，谢逸搁了笔紧跟在她后面边追边说道:“知墨学说不清，还不知道书房那边到底是何情况，窈娘你先冷静一下，别动怒。”
章氏伸出纤纤素手比了比，气道:“五个了，你儿子已经气跑五个夫子了，他当着老太爷的面还这么无法无天，简直是……”她气到词穷，脚下的步伐更快了。
知墨灰溜溜的跟在后面，心里忐忑极了，他好像……好心办了坏事儿，待会儿兴许又多了一个打小主子的人，思及此处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一时有些迷茫，不知道还能向谁求救，只好恹恹的跟着。
谢逸夫妇一路火花带闪电的赶到谢老太爷的书房时，谢晏的屁股已经开花了，殷红的血迹斑斑点点透过中衣洇湿了新袍子。
章氏手中的腊梅枝瞬间惊落，她急呼一声:“我的儿！”便撕心裂肺的扑了上去，此时谢晏已经气息奄奄了。
谢逸见状忙跪在谢老太爷的脚边，双手抱住谢老太爷的手，哭喊道:“是儿子不孝，得了这个逆子惹得老父动怒！”
谢老太爷深深的提了一口气，声音浑浊沙哑:“你也不必在这里作态说这样的话来激我，原是我错了不该越过你这个做老子的动手打晏哥儿！只是天地良心，我为的谁？”
他重重的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若你们兄弟三人但凡有一个争气的，我何必去越过你们逼迫孙子辈努力上进，远的不说，家里挂在官学的那千亩良田是我毕生的心血，就这么被新上任的主政官借新政的东风黑了去，但凡……但凡家里出一个官身，这点子产业兴许就保住了！”
谢老太爷痛心疾首道:“晏哥儿是个聪慧的，在他一众兄弟中尤为出色，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托人找关系，请到一位在州学做过教谕的大儒为他授课，没成想第一日他便将人气走了！此子……此子着实顽劣！”
“我冷眼看着，你们夫妇只得这么一个孩子，平时里娇惯的很，此时怕是已经怨极了我。”
谢逸磕头道:“儿子不敢。”他不好问自己的父亲，只好转过头来问谢晏道，“今日却又是为哪般？”
谢晏靠在阿娘怀里，只抬头固执的回道:“我不学太学体，死都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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