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似都应有过自己的热恋,或者是自己的同学、同事,或者是不期而遇一见钟情,不管其是终成眷属也好,还是无言的结局也好,总之有过情感的交融,心灵的碰撞,体验过相见时的颤栗,离别时的痛苦。这就是被社会学家神秘化、又被文学家美化了的所谓爱情。
如今贾茂已近不惑之年,这一切感觉却都不曾经历过,是个没有恋爱过,或者叫做爱情敏感度低下的男人。他上学很早,在班级永远是小弟弟,班里的女生永远是大姐姐。中学时学生之间也偶尔出现一些绯闻,说某男和某女如何如何,某女和某男又如何如何,可贾茂却怎么也看不出某男某女如何,更不明白某男和某女为什么不好好学习非要如何不可。当他背着个小行礼卷,第一次坐上火车,第一次来到省城进了高等学府,特别是第一次看到像电影上的女人一样漂亮的城里姑娘的时候,才明白世界原来是由男人和女人两种不同的人类够成的,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个男人。
因通讯不便,他接到通知书的时候已开学一周多了。到了大学又恰逢半夜,无法找到宿舍,只好在收发室委屈了一宿。几次换车,又累又乏,第二天当他在长椅上坐起来的时候,大院里早已鸟啭人语,生机盎然,收发室前宽阔的甬路上,已是人来人往。看收发的老师傅正把头伸出窗外认真看着来往的人群,听他突然叫道:
“小范,过来!你班有个学生在这,快领回去。”
贾茂还没来得及睁大眼睛,一个女生已在收发室门前婷婷玉立。这回他的眼睛可真的睁圆了,真希望这双眼睛能放出X射线,透视她的全身。其实她算不得特别漂亮,但当时刹那间的感受却是漂亮极了:黑黑的短发,白净的圆脸,含情脉脉的一双媚眼。白地蓝花连衣裙描画出全身诱人的轮廓,束得紧紧的腰带,更凸显出高耸的胸部和平坦的小腹。裸露在短袖外的长长的臂膀和裙摆下匀称的小腿,是那样白皙丰润,无法不让人产生鲁迅所谓中国式的联想。这是与他在乡间集市上和小镇学校里所见过的完全不同的女人。
收发师傅介绍道:“这是你们班长范云。”
贾茂一时语塞:“范……范班长……”
范班长却十分爽快:“班长是什么官?咱们是同学,我叫范云,三点水范,云彩的云。”接着又问:“你是不是叫贾茂?咱们班就你没报到了,怎么才来报到?”
贾茂老老实实告诉她,家住的偏僻,下大雨,汽车不通,刚接到通知书,路上又耽误两天。
“好吧,先跟我去宿舍,然后我领你办报到手续。”
范云说着,已伸手拎起贾茂装着脸盆等杂物的网兜走了。贾茂赶紧背上寒酸的小行李卷跟在后面。在去宿舍的路上,他的目光一直不舍得离开范云那双洁白浑圆的小腿。
这样,贾茂就在这所大学这个班级生活下来了。除了范云外,还结识了什么琴、什么洁的另外几名女生,她们有露臂露腿的,也有和他一样来自农村,习惯用长袖和长裤把全身值钱的地方包得严严实实的。范云是调干学生,比应届生大两岁。她家就在本市,父母都是干部,生活条件比较优越。入学前曾在校政治处工作过,所以大学上下不少人都认识她。贾茂在班级中是生活最窘迫的一个,但有几分小聪明,学习比较拔尖,因此范云对他格外关照。贾茂也很依恋她,有心里话愿意向她倾诉,她总是认认真真地听着;有问题也喜欢找她解决,她总是尽其所能,外带几句温柔的安慰的话。范云有时见贾茂在食堂只买饭不买菜,知道他又没钱了,就扯几联饭票硬塞给他,真诚地说道:
“先拿去用着,等家钱寄来再还我。”
记得是大二快结束的时候,一次,全班参加义务劳动,任务是清理郊区一段马路的排水沟。正是盛夏,烈日当头,男学生都脱掉了衬衫,只穿背心,女孩子也都尽量轻衣简装。贾茂正和几名男同学在马路的一侧清土,只听在另一侧干活的范云叫道:
“傻老茂,过来一下。”
她一向习惯这样叫贾茂。贾茂急忙放下铁锹走了过去。
范云道:“你是老贫农,吃过苦,出过力,这个艰巨任务舍你其谁?”
原来一块道牙石倒了,正好横在排水沟里。贾茂于是弓身用力去搬,范云也弯下腰帮他来抬。当贾茂双手把稳了石块,抬起头准备用力的时候,一个奇异的镜头摄入了他的眼帘,使他立刻呆若木鸡。由于天太热,她干活的时候把白衬衫最上面的三颗纽扣都解开了,一弯腰,胸衣里面的风景清晰可见,两只洁白的鸽子似欲飞出……
范云见贾茂突然僵住不动,先是一楞,接着低头看了看贾茂,又看了看自己,终于恍然大悟,轻声说了句:“小孩伢子,看什么?”然后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扣上三个纽扣。
范云似乎很得意,用那种一贯的含情脉脉的眼神看了看贾茂,意思是说:怎么样?再也看不到了吧?
贾茂的脸立刻像一块红布。可她却似不以为意,说道:
“以后小孩子不准看大人的秘密!再说有什么好看的,哪个女人没有?”
这之后,贾茂终于又明白,他虽然已十九岁,可在班中仍然是小孩子。什么琴、什么洁也仍然都是大姐姐,他仍然是小弟弟。两年来范云对他的关照,只不过是大姐对小弟的一种怜爱。
几年的大学生活,贾茂就是在班级里范云等几个大姐姐的关照下度过的。这期间他读了不少外国爱情文学名著,如《红与黑》、《简爱》、《呼啸山庄》等。他的生活中并没有出现马特尔小姐、简爱,或者凯瑟琳。他也没有对任何女子产生过犹如于连、罗切斯特先生,或者希斯克利夫那种对爱的痴迷的感觉。
大四下学期刚开学,每个人都在做着毕业后的理想梦的时候,一场“轰轰烈烈”爆发了,年轻人的热血立刻像火山般喷涌,串联、辩论、写大字报、斗争代替了一切柔情蜜意,班级变得七零八落,几对已暗自“如何”的男生女生也被拆散。热血奔腾了一年之后,这些天真的学生终于意识到世界革命毕竟离自己太远,还是考虑点个人的事比较实际,于是校园里出双入对的多了,在空落的教室里,在院落的无人角落偷情的也出现了。班里的什么琴、什么洁几位大姐姐很快就被瓜分净尽。使多少男生垂涎的大班长范云,也被军宣队的一个原本是农民、只读过初中的某连长军管了。狼多肉少,启动慢的人只好望女兴叹,但毕竟有大串联做基础,聪明人就把触角向外延伸,伸向其他院校,甚至伸向中专、高中的小女生。
贾茂的农大同团“战友”张超智一次带来个小女生,他不无夸耀地向贾茂介绍,她叫王静,三十八中的高三学生,也是铁杆的造反派。王静高高的个儿,平平的胸,瘦长的腿,似尚未发育成熟的样子。脸白白净净,眼睛不大,戴着眼镜,整个人文文静静,决不像个什么“铁杆造反派”。张志超刚读大一,长得粗粗大大,说话也大声大气,话语中那种自豪和夸耀,王静似乎是他新交的女朋友。
张超智带着王静来师大两次,接着就不知去向。王静倒是独自一人经常来找贾茂,她喜欢坐在贾茂的床上,默默地翻看几年来贾茂省吃俭用积攒的几本外国文学名著。她话语不多,目光中总带有一种淡淡的哀愁。一次她问贾茂道:
“你说我们斗来斗去的,什么时候是头?”
贾茂告诉她,他们总会胜利的,因为他们代表的是革命路线,毛主席支持他们。
王静不知可否地看了看贾茂,低下头继续翻书。那个年月,大学生就是担负世界革命重任的革命家,就是指挥千军万马作战的将军,就是领导群众进行斗争的领袖。小中学生虽也跟着随帮唱影,但只能是随从,是跟班,因此大学生的话是不容置疑的。
过了一会,王静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可胜利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大学不考了,十二年书白读了,最后还不是得下乡?” 随即问贾茂道:
“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贾茂告诉她,他的家在农村,一个很偏远的农村。毕业后很可能分回家乡,能在县城工作就不错了。
王静真诚地说道:“那我跟你一起到你家乡去。”
贾茂确实是个傻佬帽,根本没有明白这话的真实含义,就问了一句:
“到我家有什么好?一个真正的穷乡僻壤。”
王静白净的圆脸泛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红晕,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反正到哪都是下乡,到你那里起码有大哥你一个熟人。”
王静要把贾茂的一本英国女作家勃朗特的《简爱》拿回家去看。尽管这几本书是他从牙缝中节省下来的,十分珍爱,真怕有去无回,但还是让她带走了。
一次.学校礼堂演电影,恰逢王静来学院,贾茂就花了两角钱买了两张票,他俩肩并肩坐在一起看了一场电影。这是贾茂平生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单独看电影,但他全神贯注在电影上,王静一只手始终轻轻放在他腿上都没察觉到。
过了不久,销声匿迹的张超智突然出现在贾茂的宿舍里,一进屋,劈头就问:
“三十八中的那个王静还经常到你这里来吗?”
他满脸沧桑,像个刚从前线回来的战士,说话还是那样粗声大气。贾茂有点愕然,是不是撬了人家的女朋友,做了对不起战友的事?面对张智超的冲冲怒气,贾茂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愧疚地老实地回答:
“来过几回。可是我们俩……”
不容贾茂说完,张超智就抢过话头:“她是个奸细!是个奸细!”
贾茂更感到愕然:“什么?奸细?”
张志超道:“王静根本就不是什么铁杆,保守派。她是那个团的,还是个小头头。”
贾茂疑惑地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张志超道:“你必须找她问个清楚。咱们可不能混淆了阶级阵线,更不能让奸细打进来!”张超智的话仍然那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一副坚定的革命战士的派头。
恰巧,王静第二天就来看贾茂。还没等她在床边坐稳,贾茂就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你是老八团的?”
“是呀。”
“是个头头?”
“当过。”
“那你是奸细?”
“奸细?”王静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我早就讨厌斗来斗去的,我喜欢到你这里来是因为你是学中文的,我也喜欢文学。而且我也喜欢你……”
贾茂从没看到一向文文静静的王静如此激动过。她说不下去了,两行热泪从两个镜片后流了出来。她突然猛地站起身,夺门而出。
宿舍里只剩下贾茂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如果能用什么方法收回他那三句问话,他一定会不惜代价的。两天后,同寝的同学告诉他,一个瘦高的女孩子来找过他,他不在,就托他转交一本书。贾茂一看,正是那本《简爱》,而且用人民画报整整齐齐地包上了书皮,书页间夹着揉搓得很旧的一角钱,那正是那天的电影票钱。
四年的苦读,两年的东奔西跑总算结束了,贾茂成了运动后第一批走出校门的大学生。那时的分配原则是三个面向:面向边疆、面向三线、面向农村。他这个老贫农的儿子,根红苗正,虽造了两年反但没有什么劣迹,于是被分配到靠近边境的临湖县去保卫边疆。学中文的可以当记者或搞文秘,小县城当然没有报社,用不着记者,而政府机关的专职文秘不是一般大学生能做的,只能到中学去教书。
这是临湖县唯一的一所完全中学,战地面积不小,前面两趟平房是办公室,后面几趟平房是教室,中间是操场。20几个班级,1千多名学生,60几名教师。报到的第三天,白天刚给他分了一个初中班,还没来得及和学生见上一面,夜里就突然被锣鼓声惊醒,原来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发表了,“接受工农兵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单位组织群众到街里庆祝。落实最高指示不过夜,学校党支部连夜召开紧急会议,确定第一批接受再教育的人选。贾茂虽然出身农村,又是老贫农的儿子,但接受十六年“资产阶级”教育,脑子里灌满了“封资修”,还得重新到农村回回炉,于是被一辆大卡车荣耀地送到了距县城一百多公里的一个叫松木河的山村。
他们一行共五人。领队的是一个叫李先成的副校长,当地人,六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分回家乡,运动前已熬到教导主任,因年轻,构不成“反动权威”,官不大,又不够“当权派”,运动中很逍遥不说,现在又第一批恢复了官位,还升了一级。他个不高,黑黑的,说话幽默又有点尖刻。还有一个男的叫郭臣,刚留校的学生,他父亲是个科长,在当地也算不小的干部,儿子自然也可算作“高干子女”了。据说他酷爱文学,喜欢写个小诗什么的,但说起话来倒没有文学那样浪漫,一口本地土腔,还有点结巴。另外两位是女的,一个叫刘桂琴,也是留校的,和边防部队的一个排长正在热恋之中。一个叫许灵,中师毕业,刚教了几天书就来了运动,可在他们中间就算老教师了。她个头不矮,脸圆圆的,总泛着一种健康的红晕,五官长得大大方方,找不出明显的缺陷,除微胖外,在当地可以算一个美女。
松木河四面环山,中间一小片平原,除三里外还有个叫柞木河的村庄构成姊妹村外,周围几十公里内没有人家。一条小河在村前山脚下的灌木林中穿过,河水清澈见底,河中特产的细鳞鱼,大的不足半尺,精致漂亮,诚如柳宗元所描述的“皆若空游无所依”。全村二百几十户人家,多数为土坯草房,错错落落地分布在腹地中间,自然形成东西方向前后两条街道。据说在日伪时期,这里曾经繁华过,现在村周围片片大豆和玉米那时全是开满白花的罂粟,村里有多家妓楼和烟馆。周围山里都是日军的营地,松木河也就成了日伪军消遣娱乐的场所。解放后十几年的沉寂,村庄倒不曾再度繁荣,周围山里的野兽倒是繁荣起来了。一听到山里传来犬吠,就知道是村里的狗围住了猎物在召唤主人。此时猎人不管是在地里干活还是在别人家闲聊,都会立刻骑上马,拿着抢,寻着犬声奔去。用不到一个时辰,猎人就会牵着身驮一只三百多斤重的野猪或黑熊的马,在群狗的簇拥下凯旋而归。这里的野鸡多于普通农村的麻雀,大风天成群地在低空飞行,据说车老板子一个响鞭就可以抽下两只。贾茂在这里“回炉”的三个多月,其中一个重要收获就是遍尝了这些野味。
贾茂他们去松木河的时候,已到了秋收季节。这里种得最多的是大豆,而割豆子又是最累的一种农活,腰得弯到最低,一天下来,腰就会像要折断般酸痛难忍。他们一行五个人平时开会学习在一起,参加劳动分在两个小队,李先成率领郭臣、小刘在第一小队,许灵和贾茂在第二小队,也算以老带新吧。贾茂从小就读书,没干过多少农活,体力不支,手把也不快,经常被社员落得很远。许灵虽然常常也是压阵,毕竟身大力不亏,总还能在贾茂前面。有时看贾茂落远了,就回过头来替他割一段,等他赶上了就回到自己垄,和他齐头并进。社员们都很同情他俩,先割到头的从不马上坐下休息,而是先帮他们俩割完。
有一天,生产队长号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学习大寨,战天斗地”,一上午必须拿下一块地!于是社员们割得飞快,贾茂被落得越来越远。许灵既要紧跟社员,又要照顾贾茂,一条垄没到头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原本红润的圆脸变得更红。她索性站起身来,把刀一扔,解开纽扣,要把外衣脱掉。贾茂眼前突然闪过和大班长范云一起搬道牙石时让他羞愧的那一幕,就不由自主地背过身去,可许灵却大声叫他:
“小贾,过来!”
贾茂转过身,走到她身旁。许灵已经脱下了外衣,让贾茂替她拿着,接着竟然脱去了里面的毛背心和衬衫,剩在她身上的只有一件鲜红的胸衣。她的两只臂膀是出色地美:园实、匀称、修长。她肌肤也和脸色一样,白中带着红润。在黄军装和蓝制服把女人的双臂、双腿遮得一丝不露的年代,能细细欣赏这双美丽的臂膀,对几年不知肉味的贾茂,实在是一种恩赐。
许灵站在那里稍稍凉快一会,穿上了衬衫和外衣,让贾茂把毛背心放在豆堆上,又开始干活了。
这之后贾茂觉得许灵又成了范云,他又成了小弟弟,其实许灵比他还小两岁。他明显地察觉到许灵越来越愿意和他说话,越来越喜欢和他在一起。生产队晚间开会的时候,他们都坐在社员家的炕上,不管他坐在哪里,许灵总坐在他身边,而且紧紧挨着他。整个晚间他幸福地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至于队长讲了什么、又学了什么“最高指示”,他一概不知。他们住在大队部一个空屋子里,男的住东屋,女的住西屋。晚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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