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景天,他自然不可能逃得太远。
原因很简单,浑身尚且酸软,就算灵力充沛,被折腾了这么久,也是需要休息的。
“混蛋红毛。”景天咕哝一声,把自己泡进野外找到的泉流中。
此地还是在廉黎域,所谓灯下黑,赌得便是如此。
他甚至不曾设下结界,只是收敛气息,把自己完全融于山野。
这是在人间与各方仙境、妖界历练百多年,得到的崭新仙术感悟,在此时此刻此地,恰好派上用场。
“呼……”景天完全浸入魔界温热的野泉中,总算觉得筋骨颇为舒畅。
但某些感觉难免溢上心头,既有酥麻,又有酸胀。
“混蛋……”景天忍不住又骂了一声,脸上却有一圈圈的绯色泡开了。
他无法抑制地想到之前,如烈酒烫喉的激荡,也似月涌江流的疏狂。
一如那个魔的低笑,急喘,喟叹,仿佛还在耳畔、身后、颈窝。
人离开了那个温暖而桎梏的怀抱,可是,心呢?
“……”景天闭了闭眼睛。
数日之前,炎波魔殿——
景天被重楼抱出浴池,颠簸着走过半个魔宫,最终被按在书房书案上。
“嘭咚。”一摞摞魔界公文与笔墨纸砚,通通被重楼拂落在地。
当然,景天并没有多在意这个声音。
他当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灌入的花蜜灵气渐渐充沛,却无论如何都不听使唤。
没有哪个强者,愿意沦落到这种处境,景天更是。
景天气急了,就勉力提起劲,用脚趾踢踩着桌沿,胡乱蹬踹了好几下。
他可总算身体前倾地多了些,才能攥住边沿处少数几个没落地的硬物。
这是不是重楼故意留下逗我的陷阱?当是时,怀疑的念头在景天心中一闪而逝。
但就算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羞耻了。
景天咬了咬牙,把这寒碜的“武器”重重甩出了手。
“……景天……”结果,被砸的重楼没有躲闪,东西却也没有落地,直接被接住了。
可景天清晰地瞧见,重楼眸中涌动他不懂的情绪,像极了人。
有失望,有落寞,也有无奈。
“你都不看一看,我特意留下来没扫到地上砸碎的,究竟是什么吗?”重楼的嗓音很是低沉。
景天这才愣了一下。
虽然不太想搭理,但他拗不过被引发的好奇心,便真的瞧了一眼。
“这是……”这一瞧,景天就怔住了。
那是一方镇纸,是他非常想要的古董。
当年在人间,重楼为锁妖塔灵力尽失。他来找景天喝酒之后,景天便把重楼留下来,彼此住得很近,关系渐渐暧昧。
再后来,紫萱寿终,景天有心继续修行,也没跟找灵珠时那样到处跑,而是把不少精力放在永安当上,想要满足从小养成的爱好,以了心愿。
这一件,就是他当年想要却一直没能寻来的东西。景天曾在库房里,随口和重楼聊过几句。
“破铜烂铁,有什么好收集的?”彼时,魔尊无法理解他的爱好,也很是不假辞色。
景天振振有词:“每一个古董,都代表了一段历史!人族寿命是不如你们神魔,但我们的生活也很有趣啊,这些就是记录!”
重楼拧眉思索,也瞧着景天蹲在永安当的房间里,细心细致地养护着他的宝贝们。
“原来,你都听进去了啊……”如今,景天趴在桌子上,刚砸飞价值连城古董的手指,蹭了蹭显然名贵的魔尊书桌,小声嘀咕道。
见他消停下来,重楼也没问景天,还想不想要。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把特意寻来的古董聚拢于桌上。
景天的目光,顿时黏了过去。
虽说重楼灵力恢复回魔界后,他神魂觉醒到了一定程度,生活的重心就从人间永安当转移到如何恢复实力,不再让当铺主动去寻这些。
但此生从小养成的爱好并没有消失,景天还是长情地喜欢着,就是藏在心头不言。
正如后来百多年,血战群妖、剑扫仙境,他从地仙至天仙再到巅峰,思念着重楼,却不曾去找。
“谢谢……”景天也就不知道,重楼暗中准备了多久,才能收集如此之多。
还没有一个,是他不喜欢、没提过的,简直让景天的良心隐隐作痛。
重楼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我记得,你说你想在永安当的库房留好空。”他为景天擦了擦鬓边的汗,吻去绯红眼角处的吻痕。
景天一动不动,目光直勾勾的,把古董们翻来覆去欣赏。
重楼明知他有心拖延时间,却不曾阻止。
相反,重楼远远召来了灵果和茶水。
“……你……”景天被掰开齿列喂了几块果肉,又被渡入几口灵茶。
重楼松开他的唇舌,声音很轻很稳:“休息一下,再继续给你疗伤。”
景天瞠目结舌:“……”
“现在收集到了,我帮你一个个摆放好吧?”重楼挥了挥手。
景天眼前,当即出现一道空间裂痕。
对面,是上了锁的永安当库房内部。
“你果然留够了位置。”重楼给他换了个看得更清晰的姿势:“那就等你有时间,再自己调整顺序吧。”
景天睁大了眼睛,只瞧见古董一件又一件,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重楼的摆放顺序,怎么就恰好如心里所期望的呢?
我明明也没带他去看过多少次……
嗯,也就几十次而已,绝对不多!
虽然,他当时看起来有点不耐烦,但都乖乖跟过去了。
“……红毛啊……”景天回忆着过去,不禁叹了口气:“你非要这样对我吗?”
他真诚地看着重楼暗沉的血眸,提出了自己的反对:“可别说为了疗伤。这样再快,都是你想要,而不是我想接受的。”
重楼抿了抿唇,确实无法反驳。
此番之事,委实是自己私心私欲作祟。
“……景天……”他忽然问道,嗓音有点儿喑哑:“你会恨我吗?”
景天怔了怔,有些无奈又有点心软,抬手抚上重楼的脸颊:“不会,我知道,我有做错的地方。”
他不该在神魂觉醒最初、记忆尚且朦胧的时段,放纵着内心的渴求,毫无距离感地靠近重楼。
是他主动暧昧,将彼此关系陷入崭新的困局。
明明作为飞蓬接受惩罚之前,就已经下定决心,不让永生不死的重楼知晓实情。
不然,一次次得而复失、失而复得,自己的轮回会是对重楼的凌迟。
结果,竟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重楼。”景天只能低语,试图弥补漏洞:“我已经是人了。”
哪怕这次同神界完全割席,灵力能否彻底恢复、寿命能否摆脱生而为人的枷锁,都还是未知数。
又怎能一己私欲,将重楼拖入泥沼?
“你若真把自己当人,就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重楼何其了解飞蓬。
他又是眼看着景天从十九岁的青葱少年,成长为对抗蜀山灾难、人间劫数的顶梁柱,便瞬间看破了怀中人失神的缘由。
神将飞蓬,无疑是所有神魔,哪怕是魔尊,都得忌惮敬佩的对象。
可作为宿敌与知己,重楼深知飞蓬的艰辛。所以,哪怕知晓景天神魂觉醒、记忆恢复,他也希望景天做回自己,也作为一个人,敢爱敢恨。
“从今往后,我要你做回人。”重楼捧起景天的脸。
朝奉景天,仙修景天,天仙景天,总归都是人。
而人,总能比神活得轻松、过得潇洒吧?
他要飞蓬的魂魄开开心心淌过红尘,能随心所欲地做其欲做。
爱是其中之一,是自己最好。
若不是,除了现在主动招惹过自己的景天,今后的只要另有所爱,他定不会再强人所难。
“除却私心,我也确实……一定要你尽快恢复。”重楼轻叹了一声,将景天压回被焐热的桌子上。
魔尊书房的摆设,每一件都精美昂贵,充满了低调和奢华。
桌案更是光亮细滑,绝对不会硌人。
只是躺上去会有点硬,加快了疲倦的来袭。
突然,耳畔传来重楼的慰然轻笑:“对了,飞蓬,我去过鬼界。”
“你……肯定……”景天不得不开口回应重楼,才能在对话时,得到片刻的缓和:“没有……破门而入……”
鬼界的府邸外,被下了结界。
若被破坏,他自有感应。
“哼。”哪怕已经做了平日不屑一顾的强求,重楼在此事上,也是绝不会犯错的:“我可不想当强盗。”
景天白了重楼一眼。
“是吗?”见这魔仍然面不改色,他气得冷笑一声,竟带出了离开神界便于心头弃用的旧日自称:“本将倒是觉得,魔尊已经是了。”
重楼没有回嘴。
他只是垂下眸子,在景天手腕上,系了一道红绳。
“你……”景天眼瞳顿时震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见重楼说道:“天鬼皇说,你很喜欢养冰蚕、火蚕,而鬼界养蚕一般用来编织红线。”
“……这是你亲手编的?”景天暂时丢下自己的不快,揣测道。
重楼点了点头。
“龙阳那一世结束后,你想拿这个栓谁?”他用看似平静无波,但令景天深觉危险的语气问道。
重楼的目光灼灼,像是燃烧着烈焰:“他们都说,这是鬼夫妻相约下一世,才会戴上的。”
他陪龙阳小酌过几次,也被陪着游逛过姜国。
拥有朦胧记忆片段的龙阳,并未对妹妹龙葵以外任何女子假以辞色过,也没有太子妃。
“呃……”景天刚还在庆幸重楼有风度,没强行进入自己府邸。
可算让他保住床铺被褥上纹刻其原形的真相,没羞耻到想要原地去世,闻言便当即呆滞了。
“红毛,如果我说,只是编织着玩儿的……”景天试探道:“你愿意相信吗?”
重楼扣住他的下颚,直视着那双躲闪的眸子,反问道:“我看着像个傻子吗?”
“……哼!”见糊弄不过去,景天干脆道:“问就是编着玩儿!反正没有人,也不是你。”
重楼的眸色登时暗了暗。
但出乎景天意料的,他没有任何恼火与逼问。
“好。”他仅仅是再次垂首,在景天唇上烙印了一个吻:“我不会奢望什么……”
重楼的指尖,触上景天的心口,轻轻叹道:“你我之间,或许真的是有缘无分……”
事已至此,纵然有疗伤之意,他也难掩趁人之危的叵测居心。
那便不求景天原谅,更不奢求圆满。
只望目光所及,景天没机会爱上别人。
“与此无关!”但于景天而言,这话就太刺耳了,刺耳到他当即高声打断。
可瞧着重楼有些错愕的目光,景天尴尬地偏过头:“你一个魔……我一个神……现在是人……信这个干嘛……想要不都靠抢靠打嘛!”
“……这倒也是。”重楼自己都没发现,这一瞬,他露出了一个被抚慰的真切浅笑。
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
一如飞蓬之前与重楼相交相伴的千年万年,无声沦陷。
“嗯……你又……”景天下意识瞧着他的笑容,不自觉出神,直到被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结实的臂膀环住景天的腰肢,将他揽紧了,从桌子上抱起来。
离开书房时,景天偶尔能有喘气的机会,掐在重楼肩头上的双手便会用力。
说来也怪,明明发生这种事,饶是带了疗伤性质,亦能算践踏尊严、撕破脸皮,重楼都未保护过自己的要害。
“凉亭。”重楼换了一只手臂。
倒不是景天重,而是他隔空取来了随景天一道落入魔掌的照胆神剑。
这把镇妖诛魔的神剑,才过来就瞧见主人被欺负,顿时疯狂挣扎,很有和重楼拼了的念头。
“……你别……欺负……照胆……”当然,代剑受过的还是景天本人。
他刚进入凉亭,就被四面八方扑来的魔植抓了个正着。
身子在亭子里展开,斑驳光线通过魔植之间的罅隙,在他身上投射出不同的亮度。
景天的挣扎也就更显得徒劳无力。
剑中之灵几乎要哭了。
他的主人啊,那么心高气傲、清冷自矜的性子,竟被魔尊这般欺负!
“一边看着。”重楼垂下眸子,把手中暴走了好一会儿也挣脱不来的照胆神剑,猛地插进柱子里。
剑灵还气闷着,就被灵气冲得懵了。
景天更是一颤。
他真以为这只是新一轮攻占自己的手段。
却不曾想,无数灵力抽了进来,与身体里的花蜜相互影响,将治愈性的药力很温和地渡入魂魄。
可魔植在渐渐变得枯黄萎缩,仿佛是风华正茂的少年忽然行将就木。
“嗖。”照胆神剑总算明白了,主动上前为景天引导灵力。
看在魔尊正全力为主人治疗神魂的份上,这次就不刺他了。
但这样的疗伤只是开始,往后的日日夜夜,景天始终浮浮沉沉。
魔植越来越少,他却比魔植先一步撑不住了:“求你……受不了了……”
照胆剑灵不是第一次听主人这么撒娇了,早从开始的如遭雷击,变得淡定自若。
甚至连引导灵力的剑锋,都没有动上哪怕一下,这也就在重楼突然把自己拿走时,还没反应过来。
“嗡嗡嗡。”直到被塞进景天手中,照胆神剑才对着强弩之末的光秃魔植们,不满地发出嗡鸣声,抗议魔尊耽误他为主人引导灵力的时间。
重楼却是看都没看这把剑。
“我的心头血,比花蜜效果更好。”他拥着景天,诚恳地建议道:“这不是逼你,我是说,你有选择另一条路的权利,而我不悔。”
景天一个激灵,瞪大了原本失神的眼眸,当场捏紧了剑柄,不让剑动。
“嗡嗡嗡。”原来,照胆神剑无比兴奋地挣扎着,难得分外赞同魔尊的好主意。
景天用尽力气阻止他试图谋杀重楼的行为,没好气地说道:“你别出馊主意!”
他深吸一口气,不等重楼反驳什么,提劲儿把照胆神剑远远扔飞了。
“……你舍不得……”重楼反倒是笑了起来。
景天气闷极了,一口咬在他颈间:“等我伤好,你看我舍不舍得!”
“好。”又一波灵力灌入景天体内,所有魔植化为飞灰,重楼却半点不舍都没有。
尽管这些魔植,是他往日与飞蓬决斗重伤后,不欲公器私用汲取炎波灵力,而专为疗伤养出的、没有灵智的天材地宝。
重楼把这些往日自己疗伤时有所保留的各种汁液,当做消耗品往景天身上涂抹擦拭,半分不为昂贵的花销心疼。
“景天,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他只是亲了亲景天明显气色好转的脸颊,将被吊许久的人放下,在薄铺一层清凉灵水的凉亭地上。
“什……什么?”景天勉强挤出一点点摇曳的心神,攥住重楼的肩膀。
重楼在他耳畔呢喃轻笑。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我心匪鉴,不可以茹……”魔尊的声音是磁性低沉的,唱起歌来很是动听。
景天听着熟悉的《柏舟》,深觉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当日在人间,他仗着重楼灵力没恢复折腾人,非要带重楼熟悉人间,还教重楼人族历史。
却又由着自己的微妙小心思,拿了些不适合当启蒙的诗歌来做启蒙。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景天的声音断续破碎,与重楼相合:“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重楼擦去他唇边的水迹,直到诗歌终了,方低语道:“你还想听另一首吗?”
另一首景天拿来教重楼的诗,是《蒹葭》。
“嗯……不……不用了……”景天一把捂住脸。
都是自己,一步步把本来还有点单纯的重楼教坏了。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重楼的嗓音亦如昔年,被景天借口启蒙逗着吟唱之时,蕴含了浓重的笑意。
他掬起一捧清亮灵水,浇在景天的胸膛上。
那魔掌,扣住了心房:“《柏舟》里我最喜欢、你也最喜欢的,你还记得是哪一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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