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的最后一天,实验室却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陈迦理脱下无尘服走出实验室,饥肠辘辘,打算去食堂随便啃个汉堡当午餐。
走廊拐角那边的小黑板前挤着几个学生,各执粉笔在上面算着、争论着什么。
陈迦理停下脚步,松了松颈椎。
“又琢磨出什么了?”他室友从另一个实验室出来,也是中国的博士后,打趣,“要在F大实验室外面也挂个小黑板么?陈老师进入状态很快啊。”
陈迦理笑了笑。
几个月前,F大的录取信终于到手,他和荔枝都欢呼雀跃,长舒一口气。
面试时候,他曾被问起“你从这里本科毕业、又去欧洲美国读了硕博,有什么心得体会可以用在回国任教上吗”,他当时猝不及防语焉不详,而今履职临近,是真的上了心,频频留意起身边原已习以为常的细节。
从他二零零七年出国至今将近十年,国内追赶国际科研水平的速度简直跟高铁一样日新月异——硬件上实验设备像不要钱一样不断添置,软件上大量优秀青年海归的回流也让中国科研快速接近乃至拉平到世界科研的最前沿,学科门类也日趋齐全。
然而扎扎实实的赶超终非一日之功,见微知著,值得考究的地方仍然很多。
就比如眼前这些跨组学生之间的自发讨论。
科研有点像电脑上的扫雷游戏,有逻辑也有天意,谁也不知道哪一击就会刷出一大片新领地,而这一击大多就来源于人与人之间的灵感碰撞。
国内大学连布置下去的团队合作都不多,遑论学生们自发的讨论沟通。
“我去食堂,你吃了吗?”室友问。
“没呢,正要去,一起。”陈迦理边走边聊,“正好也问问你,你觉得国内教学体系有啥方面值得改进么?”
“我想想啊……”室友也是国内本科出国读博,经历和陈迦理类似,“强化沟通和表达能力吧……国内好像理科就天然可以不跟人打交道似的,其实也不行啊……然后演讲技巧也是,我在 APS的第一次演讲,我导师逐段指导,改到凌晨两点,后来自己再熟能生巧。”
陈迦理对此自然深有感触,曾同是天涯沦落人。
“还有就是课程体系,尤其数学和物理之间,本科刚开始学的时候,有时候并不知道两者的关系……比如矩阵其实在量子物理里用得很多,当年学得有点浮皮潦草,后来只能返工自学。”
“对对!”这个前两天陈迦理也跟裴斐聊到过,“我在荷兰的师兄,去年也把这条发给Y大物理系了。后来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建议被采纳,今年Y大物理系的数学,不让数学系教了,就物理系老师教了,这样结合紧密很多。”
“这么说起来,国内还缺乏国外学生这种主动性,你说国内有几个学生,毕业之后还会给母校写信,说自己觉得本科课程值得改进的地方……当然这跟母校会不会重视、会不会反馈也有关系。”
“对,其实这应该算主人翁精神。”
两人难得聊些形而上的话题,倒也各有心得、滔滔不绝。
到了食堂,室友看看满目不是汉堡就是沙拉,哀嚎:“哎,虽然我目前更想留在国外继续做研究,但眼看你再过半年就要回到美食世界了、又已经心心念念想着怎么教国内的学生,我都快动摇了。”
“回啊!”陈迦理煽动。
室友想了想,羡慕嫉妒恨:“算了,你有女朋友在国内,我又没有。一会儿吃完还回实验室吗?还是去办公室?”
“还不算女朋友,没答应我呢。”陈迦理这么说着,却咧嘴笑道,“今天一会儿回宿舍。下午四点,国内跨年,跟她视个频。”
“……欠揍。”室友咬牙切齿。
陈迦理哈哈哈大笑。
然而立马收到一条微信——
“今天晚上大概不能视频了。”荔枝发来微信,“我爷爷被我爸接回上海住院了,一会儿要全家出动去恭迎圣驾。”后面跟了个无奈的表情。
陈迦理愣住。
得意果然不能忘形。
“不过明年应该就能一起跨年了吧。”
陈迦理嘴角咧到眼角。
荔枝爷爷半年前的胆囊切除手术很顺利,术后非要回老家,拗不过也就让他去了。谁料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能好了伤疤忘了疼,肥肉白酒,医嘱不让吃的一个没落下。再加上不锻炼、爱抽烟,没多久直接脑梗了一次。抢救过来,小辈刚说他几句,他就撒泼打滚说活着没意思,气得岑大林姐弟几个看着病床上的倒霉老爹都不知道该骂谁。
孟小铁即便夫妻感情不合多年,也忍不住跟荔枝悄悄说“幸亏你爹一点不像你爷爷”。
在省城的小儿子夫妇俩伺候这大爷伺候得鸡飞狗跳,闹到快要离婚;花钱请保姆,平均一周被大爷气走一个……最后岑大林拍板,直接接到上海住个高端疗养院,并嘱荔枝等孙辈每月起码去参拜尽孝两次。
荔枝敢怒不敢言地翻了个白眼。
岑小麦立马乖巧地笑:“嗯,我带宝宝一起去,让爷爷高兴高兴,对病情也好。”
荔枝顿时知道又要听到——
“你看看,小麦多懂事。”岑大林二十多年如一日地教诲道。
和陈迦理提前互祝了新年快乐,荔枝换衣服出门,去疗养院。
爷爷比之前刚开完刀要胖一些,精气神却塌了。脑梗过一次之后,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阵萎靡一阵咆哮。
他们去得晚,据说老人到晚间总是精神头更差一些、也容易说胡话。
于是荔枝就听了半个小时意识流式的村头树下恩怨情仇,从生产队放电影老刘个老不死的抢了他的板凳、到他能看到老李家灶台上有黄大仙、乃至生产队长一直色眯眯觊觎他老婆想摸她手……
岑大林终于也听不下去,跟着掰扯应和了几句,收尾:“天也晚了,我们回去吧,让爷爷好好休息。”
回去路上,岑大林一直沉默,偶尔绷着脸回几条手机消息。
每当这时候,荔枝多少有些同情父亲。
无论如何,他确实出身一穷二白,靠自己挣出了一条人生路。
新年前夜,凄惨惨从医院回家的也不止他们。
“绵绵回去吧回去吧,啊,都几点了,外婆也要睡觉了。”
颜绵看着外婆额头的纱布,强忍着发酸的鼻子:“嗯,那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烧个油焖茭白给你好不好?”
“吴奇他们家亲戚多,你要是走亲戚串门晚了累了就不要来了,医院饭菜都有的呀。”
“没事的,我就去下他奶奶家和外婆家,其他亲戚那边不去了,那么多人,我反正也插不进话。”
“那你自己看吧,外婆反正一个人可以的。你舅舅舅妈后天也就赶回来了。”
“嗯。”
颜绵强作欢颜跟外婆告了别,忍着没有回头。
昨天突发晕眩撞了头,外伤看着血流如注,倒并不紧要。但医生看了几个血常规数字,就暗示她要有些心理准备,或大或小是有些问题的。
还未在鼻间消散太久的病房的味道又来了,是死神徘徊不去的气息。
走出医院,凛冽寒风扑面。跑了几步,还是没赶上公交。
她捂紧围巾、拉高羽绒服拉链,吸吸鼻子,躲进亭下等车。
下一班不知要多久了,她发了会儿呆,胸口闷得慌。
她依次打开妈妈、吴奇、何可人的对话框,犹豫再三,又挨个关掉。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朋友圈,神思不属地划拉。
大都是没什么营养的跨年祝福,配上外滩、蛋糕、酒吧的照片。
满屏喜庆里,夹着吴奇风格迥异的一条转发《你在北方的寒夜里大雪纷飞,你的傻逼领导在南方的艳阳里四季如春》,附言“呵呵。”
颜绵心头一股恶闷。快速划拉过去。
自从赏识吴奇的王副行长栽在桃花门上,他们的世界就变了模样。
王副行长被降级调去郊县支行。跟随“伯乐”去郊县实在是自寻死路,吴奇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留在原地。他原把消保这个岗当作“谪仙历劫”,锻炼完了便飞升天班,如今却成了不知何时才能超生的地狱。
颜绵很体谅他的变故,好言好语安慰着、忍让着,然而半年下来,吴奇反而日益偏激起来。没了王副行的庇护,从团队主管老刘到手下都多了几分冷脸。以往可以推诿掉的工作,再没人肯接,他觉得老刘是落井下石、故意给他难堪。
那个让颜绵觉得能在生活阅历和工作经验上指导她的人,忽然没了智慧也没了包容,只有戾气与日俱增,整日骂着世态炎凉、众人皆恶。
颜绵手足无措,求助家里长辈怕他们担心,求助何可人又怕她嘲笑。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她一周后曾装作无事发生,发微信问要不要一起看个电影。何可人过大半天回说工作忙,下次再说。
便再也没有下次了。
仿佛又回到了高考失利之后那一年断了音讯。
她心头隐隐生疼,却想着彼此终究有了彼此的生活。
她自己选择了婚姻,哪怕路有坎坷、哪怕不被看好,她总要经营下去的。
她深吸一口气,快速往下划拉那些类似的跨年祝福。
顿住,又往回翻了两下。
是何可人的。
照片里只有两张票和一个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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