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春夏,荷兰D大学物理系办公室。
“配方有进展吗?”史蒂夫的脑袋突然从门口伸进来,问。
陈迦理正啃着三明治,吓得一个激灵:“还,还没有……哦不是,理论上是有进展的,但,但我还没有足够的纳米线可以做测试……”
“去跟马丁说!还是说需要我帮忙?”
“我我我自己去。”陈迦理磕巴地应下来。史蒂夫上次急火攻心,嚷嚷着“学材料就是效率这么低的吗”已经够得罪人的了……
“好的,希望我不用再回办公室了。”走廊里已经只有他远去的脚步声,半走半跑,很急促。
三明治顿时难以下咽,他默默搁到一边。
去年跟随导师和裴斐转校D大之后不久,陈迦理收尾了他在裴斐项目上的硕士工作,继而作为新晋博士生正式加入了博士后史蒂夫的马约拉纳费米子探测项目。
史蒂夫与裴斐风格迥异,是个上紧了发条的超人。
实验室是很嘈杂的,大部分人习惯在办公室看资料、做计算,实操环节才去实验室。只有史蒂夫嫌两地相距八百米,往返费时费力,索性抱着电脑在实验室当钉子户,设备噪音和人来人往也丝毫不耽误他冥思苦想,活像个尘世中的苦行僧。
陈迦理加入团队的第一天,史蒂夫就严肃地问他:“实验物理学家最怕什么?”
陈迦理不确定这是不是个脑筋急转弯,谨慎地微微摇头。
“就是一早醒来,看到有人抢在你前面发表了你这个实验的论文。”史蒂夫一点没有玩笑的意思,神情仿佛他的每一天都始于这样的噩梦惊醒。
于是……劳动史蒂夫跑回办公室催问他一次,已是很大的罪过。
那再、再试一次……陈迦理磕磕绊绊地给自己打劲。
他撑着桌子沉重地站起来,拖着步子,往材料系的实验室走去。
他边走边组织着语言:“为史蒂夫说过的话抱歉,但这对我们很重要。你能能能不……”
只预想一下,他后颈已经冒冷汗了。
纳米线组是材料系中的翘楚,全球前三,许多团队求跨界合作,是很吃香的。
陈迦理深吸一口气,在裤腿上擦擦掌心的汗,朝里面走去。
马丁是纳米线组里最高的一个,典型的荷兰男生长相,两米出头,淡黄头发。
“马马马马丁你好……”
对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转头扬声道:“马丁,这人找你。”
陈迦理手心的汗又渗出来,红透了脸:“对不起。”为什么他们组又多了个更高的人?!
典型荷兰男生长相,就意味着,陈迦理根本认不出来。
他努力挤了个笑脸,再走去找马丁:“嗨,是我……那个,我为史蒂夫上次说的话抱歉,但这对我们很重要。你能能能不……”
马丁性格也很典型荷兰男生,开朗直接:噢迦理你好!对对,纳米线,我知道的。不过就是,那个,那个光电组他们就快完工了,他们就只需要两周时间来验证一个小部分,论文就能搞定了。”
但你两周前也是这么说的呀……
陈迦理心焦得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光电组和纳米线组合作多年,配合默契,论文高产,眼看又一篇太阳能转化研究即将完工。于是,即便陈迦理的导师强势介入、与纳米线组谈妥了两组合作,陈迦理也只在一开始顺顺利利拿到过几次纳米线,往后的交货时间和质量都相当堪忧。
他每次都想据理力争,然而每次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阻挠“看看人家两组,不管是交情深浅、项目进度、纳米线的难易程度,都是光电组占优呀……换我自己,也肯定优先供着老朋友的项目嘛。”
于是他直接替对手说服了自己。
他讷讷,彻底没了台词。
然而史蒂夫刀刻般紧皱的眉毛犹在眼前,陈迦理前有狼后有虎,只能鼓起勇气追问:“但我真的很需要纳米线来测试蚀刻配方,现在整个实验就卡在我这个环节了。”
马丁看了他一眼,似乎也觉得有点抱歉,转头扬声问另一个组员:“巴特!你有时间帮忙做下马约拉纳组的纳米线吗?我确实拖了他们组几周了。”
“不行哎,我周末要去意大利开会。)”
“哦对。”马丁挠了挠头,转向陈迦理,“这周只要我有点时间,会尽量帮你弄点出来。”
陈迦理总觉得这个承诺也未必保险,然而人家说话坦诚,他也不好再指责什么。
那个巴特又冲马丁喊:“去吃午饭吗?”
马丁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生成锑化铟纳米线设备上接的监测设备,摇头:“不行,还要一个小时。”
陈迦理于是更不好意思催了,人家饭都没吃。嗫嚅道:“那谢谢了,回见。”
怎么拖着步子去的,又怎么拖回来。
外面正是荷兰一年最好的季节,明媚清亮,陈迦理眼里却黯淡无光。
已经半年了,但他仍然很难压制住心头那个绝望的念头——如果荔枝在就好了。
他在青绿的草坪上,盘着腿,坐了好久。直到腿麻了才站起来,迟缓地走回办公室。
为了掩盖实验上的一筹莫展,他过去两周埋头钻研理论。组员但凡看到去氧化方面的论文,无论是电子束削薄的物理方法,还是化学溶液蚀刻方法,也都会转给他。上周史蒂夫还找到一篇别家已经成功应用的论文,转给他时还带个批注“建议发邮件问下作者,溶液温度是否影响结果”。
陈迦理总是默不作声地收了,然后独自研读。若想不通,就把论文后附的所有参考论文再下载了看。收到十篇,他就实际看了上百篇。然而哪怕费时费力些,他仍觉得自己看论文总比给陌生人发邮件容易些。
但是术业有专攻,化学侵蚀,总有他怎么也看不懂的,尤其是史蒂夫重点转发的这封。
进退维谷了两天,他终于鼓起勇气拟了一封求助邮件,就那么四行字改了一个小时、收件人地址核对了十几次、鼠标按上“发送”又挪开,口舌发干,才终于一咬牙一闭眼发出去。
之后的整个下午他都神思不属。一时觉得回信随时会来、浑身发热,一时又惶恐自己的问题太过愚蠢、后背发冷,一时甚至想撤回邮件。
结果,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没有收到任何回信,连垃圾邮箱里都干干净净。
于是他脑海里想象的收件人,又变作一时嗤之以鼻,一时面无表情地略过邮件,一时甚至皱眉怀疑他们在刺探机密……
陈迦理如坐针毡,再也鼓不起勇气发第二封,只能重回闭门造车独自求索的老路。
从材料系走回来,他再次打开论文,一行行往下,字却渐渐走形起来。
一种陌生而压抑的惶恐在心头不动声色地蔓延。
他知道自己从来是与世界有些格格不入的,然而五光十色如霓虹灯般闪耀的诱惑也好忧惧也罢,从未攻入他的核心腹地。因为他有物理,这是他自小的避难所、伊甸园……他在里头圆满自足。
然而此刻,他隐约感应到,他这辈子一直逃避的那个黑影已然悄没声息地徘徊进了他的伊甸园,甚至正躲在某个角落,守株待兔。
他甩甩头,试图扔掉这个恐怖的念头。
不会的,物理,物理的世界里是干干净净的,只有一成不变的规则。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读下去。
周一例会,每组通报进展。
裴斐两眼放光,他用图章方式把碳纳米管迁移到芯片上去的工艺方法已经成文投稿。虽然是碳纳米管捕获量子点研究的副产品,但这是他第一篇以第一作者发表的论文,堪称学术生涯里程碑。
石墨烯那组没啥显著进展,但通过业内关系,找到瑞士一个团队,打算互通有无。
到他们组了……陈迦理心中有些打鼓。
好在史蒂夫准备得满满当当,他汇报了他琢磨的如何将硅基片上的纳米线精准地摞到超导体上。以前都是靠溶液挥发,最近他从一个电子显微镜实验得到灵感,准备尝试制作一个微操机械手。
导师一挑眉,若有所思地点头:“你说得对,这可能行得通的。”
陈迦理刚松了口气,导师问史蒂夫:“那么纳米线去氧化研究得有进展了?你都开始琢磨去氧化完之后怎么微操了嘛。”
史蒂夫询问地望向陈迦理。
陈迦理心口一沉,嗓子发干:“我还在研究。”
“呃,那有什么可以跟大家分享的吗?”史蒂夫继续问。
“有些,呃,还是以后再说吧,我想。”陈迦理紧张得颠三倒四。几种路径他都在研究,但哪条都还没彻底走通。
史蒂夫再次皱眉。
陈迦理低头缩肩。
散会。
陈迦理慢慢吞吞往外走,碰上裴斐,恭贺了他一番。只是心头重担拖得他嘴角都抬不起来,看起来皮笑肉不笑的。
“你怎么了?实验不顺利?”
“……嗯,纳米线那边,一直不给我线。”
“啊?不是两边老板说好的事儿吗?”这是大项目,裴斐对来龙去脉也略有耳闻,“那你跟导师说啊,让他再去沟通下。”
“啊……但是纳米线也要供光电组那边,光电组有篇论文就差最后几组数据冲刺了,说两个礼拜就好了……我就也不想去跟教授讲,像告状一样。”
“他说两周就两周啊?我当年还跟你说图章工艺估摸一年就能搞定呢!他要是一直做不出来,你的实验不要做啦?”
“会不会不太好……马丁会不会被导师批评啊。”
“哎?!”裴斐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啊,这是两个组的事情,不是你和马丁的事情。他们导师同意合作这个项目,就代表他也认为这个项目能出成果、值得他和学生花时间在上面。你和马丁难道还能替导师做决定?要是这个合作项目一直不出成果,才会让纳米组老板嫌弃呢!”
陈迦理一愣,他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低头琢磨琢磨,似乎是这个道理。两组人的荣誉顿时凌驾于得罪人的心理负担之上。他脚步也一下子轻快了:“好,那我去跟导师说。”
“快去吧!”
他遣词造句着往回走,到导师门口,听到了史蒂夫的声音。
“我真的不觉得迦理适合参加马约拉纳项目,我甚至怀疑他读博是否合格。博士生可以没有经验,但起码要好奇、负责。他呢,就是,又木讷又难以沟通。”
陈迦理僵在了门外。
伊甸园里隐匿的黑影终于直直走向他,阴恻恻地拔出了刀。
“他确实有点安静,不过这也常见,对吧?裴斐对他评价不错,说他做事一丝不苟,而且积极性很高。”导师回答。
“唔,不知道,可能因为他俩都是中国人,内部容易沟通吧。”史蒂夫大概还耸了耸肩,“总之,我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适应好加入这个项目,我比较想要个新的博士生。”
导师沉默了一会儿:“好的,我知道了。”
听到椅脚划过地板的声音,陈迦理触电般转身,拔腿逃出了办公楼。
不适合这个项目,甚至不该读博。
那个巨大的黑影毫不留情地步步逼近,而他手无寸铁,只会抱头逃窜。可是退无可退,身后也已是高墙绝壁。
他挚爱的物理,竟不再是日升月落、粒子绕行的万物不争的规则,它堕落得和建造人类通天塔一样啰里啰嗦,相互钳制,甚至你争我抢。
惶恐,无措,愤懑。
可是如果连这方净土都背弃了他、嫌鄙了他、驱逐了他,他还能躲去哪里。
他本就什么都不会。
他捏着钥匙颤颤巍巍打开车锁,顶着黑压压的风雨,用力蹬着踏板,仓皇逃离。
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城市。
如果荔枝在……
他大口喘气,倒灌的雨水呛进去,他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
如果荔枝在——
然而,伊甸园的地面一旦开始龟裂,罅隙便会一路崩开去,过往的信念都开始分崩离析——
……以荔枝的聪明,也许早就看出物理研究的本质了吧?她大约早就意识到早已不是单打独斗的时代了吧?
只是不愿耽误彼此的前程吗?还是她早已看破了他的外强中干?
是啊,她甚至买了科研攻略给他。
而他说什么呢?他说交际太麻烦,他不想看。
所有的自欺欺人,终将变本加厉找上门来,欠债还钱。
他的世界,骤然洪水滔天,一溃千里。
MSN上荔枝的头像仍是暗的。
自从他们分手,头像就没有亮过,他的所有留言也没有回复。
他终于确信,荔枝拉黑了他。
他晃晃悠悠地长吐了一口气,好像从大脑到脊髓都被抽走,成了具一无所有的空壳。
MSN忽然亮了下。他下意识点开。
[Fei Pei]:搞定了?
陈迦理麻木地发呆。
过了会儿,想起导师转述裴斐的评价,他艰难地抬手,慢慢打字。
[Kiwi 陈迦理@NL]:你觉得我适合学物理吗?
对面半晌发来一个问号。
“我以为物理没有那么多麻烦事。”他打了一句,想了会儿,又删了。
他记得裴斐和所有人都处得很好,跟光电组喝啤酒、跟材料系踢足球。
所谓的麻烦事,只是他自己不行而已。
他又点开妈妈的对话框。
半晌,连一句话都没打,也关上了。
谁也帮不上。
事关他的存亡,但能站在飓风眼里直面一切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暴雨还在下。
他躺到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大雨噼啪拍打玻璃。
他看了会儿窗外的晦暗,打开手机,翻到荔枝的最后一条短信。
“追求你的梦想,当个了不起的科学家。”
“陈迦理,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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