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春夏，中国南方A市。
“我们从这边看下去就最清楚了，左边那三幢楼是员工宿舍了，右边矮平房呢都是厂房。”南石重工的创始人梁振华站在公司总部顶楼阳台上带领一众宾客指点他的江山。迎着夕阳日落，特别辉煌。
“咱们这个厂区最远是到哪儿啊？”这是另一家投行的董总。
“呵呵！”梁振华爽朗一笑，大臂一挥，“基本上，你看得见的都是我们的——那条绿荫道看到吧？那前面的，都是我们厂区。”
“哎哟！气派啊！”董总估计是意料之中，立马奉上马屁若干，“厂区能这么大说明什么？不仅是业绩好啊，还要成立早，不然哪里还有这么大片地，对吧！这还不算，还有政府特别支持！是吧梁总！”
梁振华一哂。
荔枝的老板劳伦·陈终于接上了话茬，用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道：“纳税大户嘛！南石是纳税大户！”
荔枝立马捧场地笑起来，心里却还是急得要死。
这是她到欧洲UV投行香港分部后参与的第二个项目，荔枝非常投入。
A市民企南石重工准备到香港上市，经过各家投行明争暗斗，目前基本敲定了荔枝所在的欧洲投行UV，和荔枝曾实习过的国内投行ZJ联合承销。
在UV的半年，足以使荔枝耳濡目染到联合承销时抢功劳、夺欢心是多么至关重要。最后算中介费的时候，模棱两可的，甲方老板一句话就能出入几百万，更别提中间工作时的便利。
南石是大陆公司，ZJ是大陆投行的香港分部，派来的团队也俱是大陆人，实在比荔枝的香港老板劳伦陈接地气许多，才大半天的会议和参观下来，那方已经显然熟稔得多了。荔枝心里干着急，奈何自己也经验缺缺，何况级别差太多，总不能越过老板表现。
走到尽头，董总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哎哟！这里还有这么多乒乓球桌啊！”
“哈哈是啊，乒乓好，不激烈、不容易受伤，但锻炼身体，也放松眼睛和脑子。员工还挺喜欢的。”梁振华顺手拿起拍子正反看看。
“梁总是打横拍啊？”董总径直走到对面，拿起另一块拍子，“怎么样？要不打两回合？一天的会开下来，是不是也正好活动下？”
“哦哎，董总看来是行家啊？那我倒要切磋切磋了，不瞒你说，我小时候也是拿过校运会第一名的。”梁振华一脱西装外套解开袖扣递给秘书，活动了下手腕脚腕，上阵了。
荔枝目瞪口呆，眼看着风度翩翩的两位西装男士刚还满口的上市规划融资用途财务预测，突然摇身一变就在红双喜乒乓球桌前噼里啪啦嘿吼嘿吼了起来。
这两位都是四五十岁年纪，还真是国球的最强年龄段，远不是荔枝这代勉强推挡两下能比的。荔枝脑子里简直响起广播腔解说词“梁总反手右侧旋发球——董总拉回来，好的，梁总搓了个小球回去，董总也很谨慎……啊我们看到梁总突然侧身抢拉斜线！扣杀！中了！精彩！”
董总的助手很有眼力劲儿，煞有介事去旁边搬来比分牌，烘托气氛。
“哎？现在是什么分制了来着？”梁振华挠挠头皮。
“11分制了，轮流发两个球。”董总笑着回答，“怎么样，不适应是不是？要不我们还是按以前21分的玩？”
“好好，改赛制之后我都没空看比赛了，搞不清怎么个规则。”
“那是，改规则是01年的事了吧，那时候梁总已经盘下这整片地了吧！”董总真是时时刻刻说话熨帖。
荔枝只觉得梁振华心里的天平，应该已经斜翘到天上去了。
比分交叉上升，梁振华还有那么几分游刃有余，董总那是全力以赴。到了20:17，梁振华领先。他技术确实稳准狠，发球之后左右横吊，董总奔来跑去拼命救球，到最后一个桌角上弹飞出去，董总脚下一错，直接扑地。
“哎哟董总没事吧！”梁振华放下拍子过去探视。
“没事没事！”董总一撑地爬起来，看看身后，“裤子没裂吧？”
“哈哈哈哈！”梁振华放声大笑，浑不是之前客套的笑法了，一拍董总，“裤子要是裂了我赔！”
董总也是大笑：“哎呀爽快！到了香港之后哪里有人陪你打乒乓球啊，年轻人都是健身房啊篮球啊时髦的一套……”
“是，现在老板圈子流行打高尔夫了，我被朋友拉去了几次，是也不错，但要说亲切啊，还是乒乓球亲切，毕竟是从小打的。”
“没错！小时候乒乓桌都不是每个学校有的，石头桌子上垒两本书就是网了！”
看着意气奋发称兄道弟的那俩男人，荔枝迎风流泪，谁能想到栽在乒乓球上。
这对香港长大的劳伦陈来说，委实太难了点。
“哎呀六点半了，正好去吃饭。各位请请，这边……”
“打场球还真饿了！”
“是啊，下次有机会再切磋切磋。”
“好啊！您这个横拍啊，我跟您说……”
梁振华和董总有说有笑在前面下楼，荔枝默默跟着，偷眼看看劳伦陈，倒也不见异样。毕竟UV胜在资金渠道多，所以他还是胜券在握。
可荔枝总觉得被人碾压成这样也太面上无光。
南方大省物产丰富，海鲜摆了一大桌，梁老板是知识分子出身，也不怎么硬劝酒。只不过商界客套总还是要的，你敬我我敬你，稍不留神两三杯红酒已经下去了。
荔枝大概继承了岑大林的酒量，倒也还好，不上脸不上头，爽爽气气，该敬敬，但也不过分表现。拼酒毕竟不是她的强项，也不是她想崭露头角的方式。不过节节败退至此、她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崭露头角了。
酒过三巡，董总大约是摸到了对付香港对手的窍门，轻车熟路地把话题往追忆往昔上引，什么粮票学工大串联、恢复高考老三届……然而他和梁总毕竟还差了五六岁，碰上经历比不齐的，便一概拿“我哥当年也是”顶上，反正把话题护了个水银泻地，劳伦陈一句都插不进。
从忆苦思甜，再引到梁振华筚路蓝缕艰辛创业，悉心打造了一个圆满的、深刻的、入情入理的优质马屁。
酒酣耳热，梁振华拍着董总：“董老弟啊——叫你老弟没问题吧？”
那边立马称兄道弟上了：“那是，梁老哥。”
“你先前问我，我怎么会选机械制造这条路，哎，说起来跟我父亲也有点关系。他是个埋头爱研究的，整天不是在单位里就是去图书馆，我当然和他没啥父子感情，还很烦他。后来呢搞运动了，拔白旗竖红旗——哎什么时候的事了不说这个，一桌小孩，董老弟都未必知道了——”
荔枝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啥玩意儿？自己崭露头角的方式在这里吗？！
这剧本也写得太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了吧！
口舌快于大脑，她听到自己笑着说：“知道！我外公也是，拔白旗，只顾专业，不关心政治、不关心群众嘛！”
一桌齐刷刷异样的目光射来。
梁振华也是其中之一，诧异笑道：“那个荔枝是吧，姓什么来着？不好意思年纪大了，忘了。”
“岑，岑参的岑。”荔枝汗颜笑笑，又转而再接再厉，“您刚才说的恢复高考啊，我爸妈也都是那之前之后考上的。那时候去参加高考很要勇气的，一是难考，二是好不容易回了城，万一大学毕业服从分配又去了外地，怕得不偿失。”
“是是！我那时候还真快要分配去一个国营工厂了。那时候刚回城，躺在家里的床上，我觉得真好啊，固定工资，不用日晒雨淋，比上山下乡赤脚插秧苗轻松多了啊！我爸说不行，一定要我去高考。我一开始逆反，就不。后来多躺了个把月吧，骨子里的不安分就都冒出来了，想想接下去几十年就在厂子里干一样的事儿？哎呀不行不行！去考去考！”
一桌子捧场地笑起来。
“小岑，那你外公是研究哪方面的？”
“冶金。不瞒您说，我也更喜欢外婆、不喜欢外公。他就爱鼓捣他自己那点东西，也不管别人。我还以为搞科研的都这样呢，后来看看也不是，外公有些同事就对孩子都很亲切的。”
“哎，就是！那你爸妈都是大学生啊？那不容易的！”
“我爸是工农兵大学生，学的农业，恢复高考之后正好继续考研；我妈是恢复高考之后第二年上的大学，学的新闻。都没太学以致用，不像您做一行爱一行了。”荔枝又道，“我记得他们说那时候压根没有辅导书，更没有模拟真题，都是彼此出卷子，也不知道要考啥。”
荔枝很有分寸地递着话题，梁振华果然谈兴愈浓，洋洋洒洒又说了一大通，董总多少也能聊聊，荔枝只寻合适的地方穿插几句，也不去抢董总风头，恰到好处。
梁振华这代人本就经历了中国的沧桑变迁，何况又是知识分子白手起家做成的企业家，阅历眼界更是丰富，旁征博引妙语连珠。
末了荔枝真心实意：“敬您一杯！您这代都真的不容易！”
梁振华欣然碰杯：“年轻人知道这些老黄历的也不多了，我儿子侄女都不稀得听这些。愿意听长辈唠叨这些的啊，都是好孩子。”
这天晚宴，南石的一众高管俱在。荔枝在席上得了董事长钦赐的“好孩子”卡，很有神功护体，之后要材料要求助时也得不少便利，再加上她聪敏嘴甜送吃送喝，在南石相当混得开。
工作仍然繁重琐碎，甚至因为是申报上市压力更大，但实比在加州那次得心应手多了。
有时候撞到梁总，还被拉着多聊几句，荔枝把岑大林研究棉花结铃和马驴混种的事也说了，有一瞬想到陈迦理有些恍惚，赶紧回神。
加班到凌晨一点，荔枝对着镜子刷牙，咬牙切齿：老娘都回自己地界了！再混不好就不姓岑！
大佬齐聚那只是项目启动时的盛景，之后就各自忙更重要的事了，留在当地夜以继日干活的都是小朋友。
一个月之后，基础材料集得差不多了。大概算是犒赏三军，董秘招呼投行、律所、会计所驻场干活的小朋友一起吃饭，UV投行出席的，就是荔枝和略高一级的一个香港男生艾伦黄。
荔枝不太喜欢这位董秘。他专业素质是过硬，也是有相关上市经验才被梁总挖来的。可大概是混江湖久了，油里油气的。荔枝每天被他唤“美女”十来遍，又问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看上哪个帅哥，如此美女没有男朋友是暴殄天物云云……
荔枝烦得要死，偏生投行对接的就是董秘，绕都绕不过，只能假笑。
这天晚饭气氛还不错，都是小朋友，又朝夕相处了一个月，除了两家投行明争暗斗口蜜腹剑之外，都彼此相安无事，气氛融洽，于是吃完董秘又提议去卡拉OK。
一个灯红酒绿的包房。
“来来，坐啊，不要客气！”董秘招呼着，又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哎荔枝，来！”
荔枝本想找理由跟同事坐一起，不巧同事还去洗手间了，荔枝只能硬着头皮坐过去，保持半个人的距离。
然而十几个年轻人很快把包厢挤满了，一切就像电视剧里恶俗的情节。
两首歌之后，荔枝感到一只热哒哒的手，从膝窝摸上了自己的大腿。
即便打从一开始就提心吊胆，荔枝这一瞬仍是头脑一片空白，几秒钟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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