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葳蕤扛着镰刀，背着一个比她肩背还宽阔许多的大箩筐，一路踢着碎石和尘土，歪歪晃晃游荡到田埂间。
河畔和田埂间野草茂盛，经过一整个夏季，有了充足的光照和丰沛的雨水滋养，野草长疯了，有些快到半人高。
青茫茫一片的田埂，环绕着层层交叠的梯田，青中带黄的茎杆配着沉甸甸、往下垂坠的金色稻穗。
宋葳蕤拨了拨有些刺手的稻穗，快到秋收时节了，到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忙起来，可就没人进山打栗子了。
等过了秋天入了冬，村里人倒是闲下来有时间去山里采集，可那时又过了栗子成熟的季节。
宋葳蕤想着，趁现在村里人得空，她要多找几家采买栗子，多囤些备用。
可是栗子这些吃食也不宜过多囤积，囤久了，吃着口感不新鲜，会影响栗子糕品质。再者，也怕栗子囤久了会生霉发烂。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再找找别的生财门道，财路多多才能赚钱多多，要是哪一条路行不通了，还有别的门路可以立即顶上去。
毕竟，也不能全指着陈瑞芝和大雅斋赏饭吃，谁知道那些人靠不靠得住呢。
眼前连绵的青草堆成一大片绿云，踩在上面软飘飘的。
宋葳蕤弯下腰，面朝绿云背朝青天，一手拽住嫩绿多汁的野草茎杆，一手抓着镰刀，将磨得银光锃亮的刀锋贴在野草根部，唰唰唰把野草压根削断。
割了长杆青草堆在一旁，攒成一大摞，再搓一股草绳把青草拦腰捆起。那些贴在地面长的矮草，就用刀尖挖出来，扔进旁边的大箩筐里。
宋葳蕤一想到那个手帕就觉着心口闷闷的，为了少想那些烦心事，她拼命割草，一刻不歇，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直至挖满一大箩筐野草，旁边还堆着两大捆长杆青草，才肯罢手。再挖下去，一趟背不回那么多。
宋葳蕤用镰刀压了压箩筐里满到隆起的野草，而后两手撑在箩筐边缘喘着粗气，弯腰久了，整个脊背酸疼得厉害，她要缓一缓才能直起来。
火辣辣的阳光打在背上，将后襟和皮肉晒得滚烫。
可别小瞧了秋老虎的厉害，晒起人来，有时比三伏天的日光还要毒辣。
宋葳蕤撑着箩筐两侧好半晌直不起腰，身子又酸又僵，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下滑，挂在下巴上摇摇晃晃。
她一时间觉得脑中胀痛，头晕眼花，随后身子一软，翻倒在两捆青草上。
身体的难受让她心中不安，咬牙撑起身子挪了挪，以一个稍微舒服一些的姿势倚靠着草垛。
缓了几息后，她蓄了些力气抬起手臂挡去刺眼的日光，又拍了拍脸颊，感觉脸上温度有些烫手，鼻腔呼出的气息就像蒸栗子时不断升腾的白雾，热得不像话。口中像干涸的河床，从舌尖到嗓子根，似乎分泌不出一点津液。
片刻后，连遮在眼前的手臂都虚脱到无力垂下，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愣愣出神。
突然一张脸挡住她眼前的光，她一激灵蹬直了腿，瞠目瞪着悬在上空的那张脸，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她心跳都慢了半拍。
宋葳蕤此刻正值虚弱之际，神经极度敏感紧张，有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得她汗毛竖起，偏偏这人走路悄无声息，突然弯腰俯视她，那张脸瘦得脱相，逆着光看越发的骇人。
宋葳蕤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儿踉跄着站起来。
身边的年轻妇人赶紧搭手扶住她，语气有些担忧道：“你是不是中暍啦？”
宋葳蕤气喘吁吁地看着年轻妇人，这张脸有些眼熟，但她此刻头疼脑胀，一时想不起来。
“我啊，你不记得了吗？”
年轻妇人见宋葳蕤似乎记不得自己了，她双手托着胸脯掂了掂，又做了一个抱娃的姿势，左右摇晃，像是在给孩子哄睡。
这个动作……突然这么来一下，看着怎么有点尴尬呢。
宋葳蕤止不住面色讪然，得亏她原本就被晒得满脸通红，正好掩盖住臊红的脸色。
经年轻妇人这么一提醒，她就想起来了。
那日蔡老五和蔡覃氏两口子打架，宋葳蕤跑去看了一眼，当时蔡老五家院门口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蔡老太太，另一个抱着婴儿喂奶的年轻妇人是蔡家长孙媳妇。
宋葳蕤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妇人，这张脸正好对上了蔡家长孙媳妇的面容。
“你是蔡家的……”
“我叫盘吉兰。”年轻妇人攥着袖口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咧嘴笑道：“我夫君和梁三郎是同辈，照理说，咱们也算远房妯娌，你喊我小兰就行了。”
宋葳蕤也用衣袖揩去挂在睫毛上的汗珠，眼睛被汗水腌得爬满红血丝，揉了揉痛痒的眼睛，笑着问了一声：“你也来割草料啊？”
“我来挖醉鱼草。”
盘吉兰从背篓里翻出一个黄皮野果，打开竹筒淋了些清水把野果外皮冲洗一遍，递给宋葳蕤：“吃个木竹果润润口，顶着这么大的太阳，你出来也不带一口水，这哪受得了啊。”
宋葳蕤捧着木竹果，满脸感激地道了谢，迫不及待地啃了一大口木竹果，才嚼了一下，立马酸得翻白眼。
“这玩意儿怎么这么酸！”吃了木竹果，感觉有酸水不断从牙根渗了出来，宋葳蕤被酸得五官扭曲。
盘吉兰看着她抽搐的表情，憋笑道：“没熟透的是有点酸，但绝对生津止渴。”
酸涩的果肉刺激着舌根，口中生出许多津液，让她忍不住斯哈斯哈的，宋葳蕤心道，这可太生津止渴了。
吃了木竹果，热到胀痛发昏的脑袋都被酸醒了。
盘吉兰又把竹筒里的水淋在手帕上，将湿漉漉往下滴水的帕子贴在宋葳蕤额头上。
口中生津，脑门上清清凉凉，这一刻，宋葳蕤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小兰怎么说也算是救了她半条命的恩人，宋葳蕤豪气地拍着胸脯保证道：“以后你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能帮的我一定帮！”
闻言，盘吉兰张了张嘴，双手用力扭着竹筒，欲言又止。
宋葳蕤看着盘吉兰的扭捏，伸手轻拍着小兰的手背，柔声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必跟我外道。”
盘吉兰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眼下我就有个事想求你帮忙，我见你每日要去栗山县，不知可否顺路帮我从医馆买些驱虫药？”
就这事？宋葳蕤还以为是什么离谱的事，才让小兰那么难以启齿。
“这有什么的，顺手的事儿。”宋葳蕤摘下额头上的湿手帕，叠成工整的方块，捏着帕子一角揩了揩迷眼的汗水，笑道：“放心吧，明儿我就给你带回来。”
盘吉兰咬着下唇，踌躇片刻，一脸讪然：“我手头紧，能不能……你先帮我垫着，我，我攒够钱再还给你。”
短短的一句话，盘吉兰说得极为艰难，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垂越低。
她跟宋葳蕤又不是亲近的熟人，哪有一开口就跟人借钱的道理。可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那日见宋葳蕤肯帮蔡覃氏说话，想来也是个热心肠的人，所以才厚着脸皮问问看。
盘吉兰忐忑地绞着十指，用目光瞟觑宋葳蕤的神色，怕宋葳蕤不肯帮她垫付药钱，又开口补充道：“你放心，我肯定会还给你的。”
宋葳蕤想了想，一副驱虫药也不过十几文，看着小兰羞得憋红了脸，想来也是个脸皮薄的人，定是实在有难处，不得已才向她开口的。
“我买一份驱虫药送你吧，你不用还我钱了，就当给我个机会还你人情。”宋葳蕤扬了扬手中的湿帕子，笑道：“方才你帮了我，你有难处我也应该帮你的，断不能说什么求我帮忙的话，我可担不起。”
“钱我一定要给你的，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帮我。”盘吉兰感激地握着宋葳蕤的手，话说着说着就滚下泪珠。
她抽噎道：“我真是没法子了，才厚着脸皮向你开口，我的小囡才三岁半，她一疼，我这心就像豁开了一道口子，痛得滴血。”
宋葳蕤看着盘吉兰，身处困境时还挟恩不图报，小兰也算是个心地纯良的人。
“小兰姐姐，你买驱虫药是给孩子用的？是不是孩子太小，误食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盘吉兰抹了一把眼泪，把心中的委屈抖了出来：“我奶你也见过，成日弄得邋里邋遢的，一家子住一起多少要受她牵连，我的小囡年岁小身子弱，哪里遭得住啊？”
一提起孩子，盘吉兰更是呜咽不止：“小囡一直面黄肌瘦的，直到前两日，她肚子疼得满地打滚，还老是屙稀，我才听小婶说，孩子这是肚子里有虫。”
“都怪我这个当娘的对孩子不够上心，我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呢？”盘吉兰越说越泪如泉涌，极度自责之下，劈头盖脸地猛抽自己耳光。
宋葳蕤没生养过，不知一个母亲爱自己的孩子会爱到发狂，但看着小兰瘦到嘬腮，两眶凹陷，又想起二嫂曾说她是瑶寨选出的歌仙啊，竟然被磋磨成这副面容，不由从心底里心疼她。
宋葳蕤一把抱住小兰，轻拍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
盘吉兰趴在她的肩头哭哭唧唧的，哭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稳住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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