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话探真郎》
纪重僵硬地扯动唇角:“你……”
他……
如何知道?
白如依的眼神无比诚恳:“纪兄,我说过,《北山老狸》每一卷,每幅画我都仔细看过。前两卷未有女子清晰容貌,后几卷其上凡有女子露出容颜者,或与图画不甚融洽,或整幅画与其余画不同。”
“我也仔细看了啊!”文少爷插话,“怎没白兄这般刁钻的见解。第一卷分明有女子么。前几张图就有!老狸拜别山神娘娘去凡间那段……”
文少爷翻书。
白如依探手把书摊到某页图绘。
“山神身影隐在光晕云雾中,衣衫侧影实则诸神通用,非专于女神尔。”
文少爷啊了一声。
白如依接着道:“纪兄此幅图布局巧妙。看客仿佛在半空看老狸伏于地面,山神仅露侧影衣袂,威仪庄严。很难想到纪兄是画不出才这样做。”
纪重沉默。
文少爷感慨两声,再翻书:“还有这幅闻人公子夜梦苏小姐……小姐在帘幔后,我觉得布局妙极。”
白如依道:“是啊,纪兄才华横溢,画出香闺床枕,佳人却隐绣帘后。系待梳妆?乃方沐浴?或含羞带怯欲迎还拒?一下子将人的心勾得活泼了起来。恨不得立即化身闻人公子,将那绣帘掀。”
文少爷赞同:“正是!看得人心里痒痒的,比直接画个美人儿坐在床上窗边妙多了。”
白如依笑道:“吾比文贤弟年长浑浊,少了些清澈少年情怀,略一荡漾,又见那帘后佳人,还举着一把团扇,将脑袋全部遮住,连发髻都不露。”
文少爷道:“露了发丝呀,秀发披散,逶迤于地……”
白如依道:“更像欲就床枕时了哈。并衣衫松散,慵慵惑人。这位美人儿,纪兄可否诚实告知,到底真身到底是什么?”
纪重沉默了一瞬,道:“在下画此图时,心里想的是个被单精。”
文少爷神色凝固。
白如依朗笑出声:“难怪如此身姿。”
文少爷问:“被单精,是什么?”
这份工,看来要缘尽了。
纪重坦荡地道:“在下当时画不出女子。想请他人帮忙,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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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越过老先生自揽人情,没这本事,倒叫别人兜底么?」
「小土儿就是小土儿,画老头和汉子越画越精神。」
……
其实这样直接的嘲讽倒算率真。
他询问之前帮过他的卞画师能否帮他补绘美人。此画可只署卞画师的名字,他会按照卞画师画整幅大图的价格支付谢礼金。卞画师道:“好罢,先放这里,我有空就画。”
他千恩万谢,将画卷放于桌上。
第二天,卞画师起身,半杯茶水翻于画上,纪重许久的心血糊做一团。
卞画师满脸歉意:“啊呀,对不住。”
纪重觉得卞画师一向挺关照他,必是自己把画放在了碍事的地方,卞画师一时没留意。
于是他重画了一张,先只勾出大概轮廓,将需画女子的地方留出。
“先生得空帮我画个人形就成。”
他当了两件衣服,付足卞画师的酬金,又给卞画师买了茶叶点心,每天端茶递水,卞画师如何差遣他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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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画在卞画师案上又搁了两日,某天他正帮卞画师补图,忽听哗啦一声,卞画师案上的纸堆翻倒,卞画师不待他上前,自己弯腰捡拾,一脚踩上他那幅画,脚再一蹭,画纸皱碎。
一旁某生道:“啊呀,当厕纸都没人用了,快丢了吧。”
卞画师又满脸歉意地看着他:“对不住,没留意。”
纪重再蠢也有些明白了,道:“本是我麻烦先生,先生勿请如此说。”
卞画师却道:“你再画上,我立刻帮你绘。”
他婉拒,画师连声说不好意思,必要帮他画。
“不然我真当贤弟恼我了。”
纪重遂取一张空纸,只画出一个屏风架轮廓:“如此,劳烦先生,架子边勾出美人即可。”
卞画师应下,再把纸置于一旁:“贤弟可否帮我将这几幅图背景添好,送这叠纸去南院,对了,先帮我沏壶茶吧。”
纪重去沏茶,已知得靠自己想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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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幅画仍一直被搁着,卞画师每日百般支使他。纪重没说什么,该怎样怎样。数日后卞画师说:“贤弟,对不住,那画不知怎的不见了,想是我前日携回家,连夜绘好,忘记带来。刚好我有样东西忘在家,你去找画,顺便帮我把东西捎来。对了,我应了拙荆,给她买码头的杏仁酥果。另犬子在学堂的先生让买毫笔,贤弟也甚懂,趁此一并……”
“多谢先生。”纪重打断他的话,“那画在下现在无需用。之后先生想起,再带过来给在下就成。”一拱手,继续整理稿纸。
身后突咣啷一声,卞画师猛一砸桌子。
“你什么意思,消遣我么?!你说无需用,难道自家画出来了?!”
卞画师一直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在莱壶子面前总谦虚地躬着身,唯唯诺诺。莱壶子的徒弟们尖酸刻薄时他也隐忍沉默,更曾为纪重仗义执言。
像一只温良慈和的老绵羊。
这时这只羊却狰狞了起来,盯着纪重,眼神怨毒。
“你是自家早画好了吧。你个兔儿崽子,是不会讲人话,还是不会做人事?你自家画好了白费我的工夫么?!你消遣人么?!!”
纪重道:“先生或是事多忘记了,那画先生应仍无暇画。在下昨天最后一个离开这屋的,当时画纸还在先生桌上,忽又不见了,在下不敢再打扰劳烦。”
卞画师抡起一把椅子丢向纪重,另一个老画师拉住他:“算了,跟个兔崽子计较什么,算了,算了。”
“什么叫不敢打扰劳烦。”卞画师嘶吼,“这些天为你的破画我耽误了多少工夫!是你死皮赖脸求我!是你求我!!!求我画的是你,说不要了的还是你,你做得是人能干出的事么!你个狗娘养的小骚!你觉得自己很会画么?会瞎涂抹两笔你臭得意什么!你是个什么东西!”
众学生围拢看热闹,吃吃笑。
另一位老画师仍在劝:“算了算了,别跟那小腌杂玩意计较……”胳膊一松,卞画师又抡起一个砚台砸向纪重。
纪重向旁边一躲,自己都佩服自己闪避之灵活,打杂跑腿多日,竟是不知不觉矫健了。
这番喧闹引来莱壶子,几句威严训诫,卞画师又变成那只温顺诚恳的老绵羊。此后纪重去另一间屋打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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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画坊中的画师都甚忙碌。在下无奈,只得想歪办法。为学书绘技法,我常去书铺翻书,见一本《南市异谈》上写,南方沿海一带有种特殊的精怪,叫被单精。”
南方多雨,逢连日阴雨,被单洗后久晾不干,日夜挂在廊下,感染阴气,或引漂浮的幽玄之物附着其上,便成被单精。夜在月光下飘舞游荡,舞蹈嬉戏。
被单精亦有善恶,性格或羞涩,或活泼。
《南市异谈》记录一故事曰,书生某,客居广顺,在城隍庙门口卖字画为业,租一破屋存身。他有一条被单,是祖母亲自织的布,为他做的,质地密实,躺着舒适,冬天暖和,夏天凉爽不粘身。他铺了多年,洗了又洗,被单一直无损。他赁的屋子窗有破洞,便将这条被单挂在窗前当帘子,无论下多大的雨,雨水都不会淋进屋,晚上睡觉也没有风吹头。
时将近中秋,书生每天帮人写家信,又到灯笼作坊画灯笼写灯谜,常常半夜才回家。路过暗巷时,总觉得背后发凉,寒毛不由得竖起,像有人跟着自己。
书生心道,吾一堂堂男子,家徒四壁,难道还怕匪盗么,遂向暗处拱手,朗声道:“小生一贫苦光棍,不敢耽误好汉发财,这厢有礼别过!”
黑暗处寂寂无声,书生以为贼已退去,遂回家。
次日清晨,书生醒来,发现挂着当窗帘的被单不见了,窗户大开,雨水湿了一大片地面,惊想,难道那贼还是不放过学生,连旧被单都偷?太不道德!
出房门,竟见被单缠着一只硕大的鼻涕虫在窗下。鼻涕虫已焦黑,被单也好像被火燎过一样,斑驳破损。
书生大骇,一道人跃墙入院,向书生道,这只蛞蝓精新近潜入城内作祟,已吸食数人。想是盯上公子,欲动口,被公子的被单阻止。因公子这条不是普通的被单,早有灵性,日夜呵护公子。而今与蛞蝓精玉石俱焚,可叹可佩。
道士念动经文,鼻涕虫化成一股黑烟,被道士收进葫芦。破碎的被单泛出金光,幻出模糊人形,似向书生抬袖别过,消散于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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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读了这个故事,很感动,他知道异闻多是假的,编来供人消遣。可文中书生与他境况近似,情绪格外相通。
故事到被单精消散便结束了,未写书生此后心绪。
纪重想,书生感激之外,应会哀伤孤寂。
从此世间,再想找一个这般对他好的挚友,怕是难了。
刚好纪重也才洗了一条被单,晾在廊下两日,仍没干。他每天早起和傍晚总要捏一捏,闻一闻,生怕被单晾馊了。这日回去后看着眼前的被单,情绪都有了不同,未像之前那样,一把捞住捏之,改而用手轻抚,又回想被单精故事,不禁走神。房东阿婆从后窗探了探头,房东阿公慢悠悠踱到院中,纪重方陡然醒神,向二老打了招呼,回到屋内。
过了一时,房门响,一直对他笑脸不多的房东阿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来,放在桌上。纪重一阵心虚,以为自己总拖房租,阿婆终于要撵人了,此面或为先礼后兵。
阿婆慈祥地瞅着他:“小鸡锅,最近系不系做工不合心呢?无干系啦,哩还年轻,日子长远滴很嘛。都是越来越好滴。我同哩阿公,年轻时也辛苦过,总算挣得几间屋收租。这几间屋,是我们老两口安身立命滴根本。房稳妥,日子就好。像哩介么年轻,可慢慢扎根。我们老两口与你互相帮助嘛。什么烦扰,嚯碗汤,食碗面都消开啦。哩系北方人,喜欢食面的哈,婆婆煮的鱼蛋面,哩尝尝看?”
纪重先恍然,再尴尬,不知如何解释。
阿婆道:“哩慢慢吃,不够去厨里添,碗筷明日给我就好。”含笑离去。
纪重无奈,只得把鱼蛋面吃了。
汤鲜面爽,鱼蛋弹韧,雪白鱼片入口即化,炸得酥透的鱼皮在汤汁里浸软了,嚼之仍半脆,着实美味。
纪重又不禁想,若自己的被单也成精灵,是否同食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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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老狸》里,闻人公子落魄时,亦吃过面。
闻人公子在滑了瓦,塌了梁,漏着雨的屋内,找到了之前沏茶烹水的白泥小炉。遂捡了几块干木片在炉内,半晌点起了火,再把碗架在火上,将市集上顺来的一小撮面,几片菜叶子下到碗内,咕嘟嘟煮着。闻人公子竟嗅到了鱼汤香,许因捡菜叶子的地方离鱼摊很近。
闻人公子后悔,当时应跑得更快些,那几个虾头便不会被猫叼了去。这时就有海鲜面吃了。
碗不堪火燎,咔地裂了,面洒汤流。闻人公子来不及心疼,赶紧忍烫抢下半个碗。裂了的碗里残着些汤面,闻人公子怕汤流了,先喝,烫得直咳,再用手捞着面,一顿吃了,嚼着菜叶梗子,仍觉得有鱼片鲜味。
雨哗哗地吓着,闻人公子肚里有了食,便不觉得潮湿,想起了苏小姐,她这时在做甚?
是不是放下描花样的笔,起身立于窗下,挑帘观雨?
迷迷糊糊地,闻人公子仿佛到了那间香闺内……
这时老狸已至,快要与公子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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蒜老先生对纪重说,他觉得这个场景应该有张图。
即是纪重一直画不全的那张。
纪重本可以跳掉,反正为此书作绘后,画坊的人没少在蒜老先生面前嚼他舌根。说他又刁又梗,不会作画,只是在讲大话诓骗蒜老。
此时直言确实画不出,蒜老先生应该不会勉强他。
但纪重知道蒜老先生说得对。
此情此景应被画出,他也非常想画。
闻人公子的狼狈形容,他立可勾出,画到闺房,再画……
一阵头疼,心猛抽搐,呼吸急促,手仿佛不是自己的,无力抓握,笔跌落在地。
如何尝试,都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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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喝光最后一点鱼汤。
不禁想,闻人公子与苏小姐只见过两次,苏小姐皆仅露出面容一瞬,便含羞隐到帘内或屏风后,时长加起来不够喝完一盏茶。
这就爱上了,越来越爱。
而且,公子落魄后,越苦,想苏小姐越多,情越浓烈。
纪重以为,闻人公子对苏小姐之情,或等同于对昔日富贵繁华的思恋,如嚼菜梗子时想着鱼片。
和所有的孤独寒生一样,在清冷夜里,思想有美艳的狐精探望,贤惠的螺精打扫,温柔的被单精守护……
苏小姐,被单精,于落魄书生而言,实同类也。
皆是一点美好的梦想。
但被单精,没提雌雄……
纪重更深地想象了一下,手没抖,眼没晕,气没喘……
是哦,被单精,并无切实的形体,只是模糊的一个影子,精灵岂执于凡间之相?任意幻化,不分雌雄。
纪重推开碗,铺纸提笔,一挥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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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早年遇到一些事件,留有心魔。只要画女子,便似瞬间中了咒一般,晕眩手抖,意识模糊,不能执笔。”
白如依神色较平常,文修意惊讶。
“纪兄只是不能画女子,还是对女子有些……特殊,情绪?”
纪重道:“仅是不能画。在下与女子并无仇恨。从出生起到而今,抚育我者,教诲我者,相助我者,诸多女子……在下或感恩,或敬仰,或爱恋……”
陷他于绝境的,明明是男人。
可……
“我也未料会生出此症。”
是在为黄医官作绘时发现的。
他感激黄医官关照,在黄医官请他吃饭时留意黄家众人与庭院,想画一幅黄医官全家的园憩图相赠,以表谢意。
若用寻常笔法描绘,不带往日技巧,再以广顺的新式颜料着色,应不会被人看出端倪。
便是用了以前笔法,难道真有人能发现?又自以为是了。
纪重打算图画成后,再自临一幅,珍藏纪念。
黄医官不久会调任,存留此图,记下恩公一家的形容,天长日久,记忆或模糊,图则清晰。
万幸他没对黄医官说此事,想先作出画,再赠送。
画到黄医官家女眷时,他刚在心里勾勒形貌,便头疼欲裂,两眼发花,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喘不上气,意识一阵模糊,再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手抓着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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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了几次,每次皆如此。甚至有一次醒来后手仍抖个不停,骨缝咯咯作响。
最后他只得绘了一张仅有黄医官的园憩图。黄医官手拿书卷,端坐在庭院内,身侧桌上陈列医典笔墨及灵芝如意。
黄医官的三个孙辈见此图,询问为什么没画自己。
尤其是小诚,十分失落模样。
纪重不敢说是因为自己画不出他姐姐小慧,只能把他们一并省略了,唯有辛苦含糊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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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试过各种方法,想医治此症。但着实无法……”
纪重苦涩低头。
所以他吃不了书绘这碗饭。
凡绘人物图故事画,第一要紧,重中之重的,是画美人。
只要美女画得好,一世便被福星照。
“在下亦是因《北山老狸》前几卷没写多少女子的事情。可蒙混过去,方才作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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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正埋头帮某画师补背景,听得一阵嘈杂。
是蒜老先生又来了。
这样的对话他这阵子已听熟了。
“没得空啊,你老尽可每间屋看过,看我们是不是各个在忙。”
“求师父作绘的人都排到后年了。你老人家这书,当真看束老板的情面。哪天有空必会画喽。”
“真不是敷衍。请看嘛,连这个来蹭名头的小哥,也动手忙不停哩。”
“活太多啊,茶无闲时喝,饭也木得食一口。”
纪重手不禁微顿。
《北山老狸》着实是一部好书。
他之前看过挺多传奇小说,很少见这样的文章。
为何这些人如此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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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蒜老先生,几个一直作弄他的学生留意到他的动作。
一个用手肘撞了另一个一下,挤眉弄眼。
另一人笑嘻嘻道:“别说,小土哥许不怎么忙了。你老让他画呢?”
几人噗嗤笑开。
有画师道:“不要玩笑。”
那学生嘻道:“小土哥真会画嘛。自有章法喔。”
另几个人起哄。
“对喽,对喽。让他画啊,立刻能开工。”
“可配你老的文啦。”
“我们也跟着开开眼。”
蒜老先生站在哄笑的众人中,有些尴尬地拱手。
几人仍起哄:“让他画一画么。你老正好着急。”
“他还真看了你老的大作,看得撒不开手,很是夸奖。”
纪重一直在画坊小心谨慎当孙子,低头做事不做声,这一刻不知怎的,心中有了一点火,起身向蒜老先生拱手:“晚辈确实看了先生的著作,当真好文,精彩绝妙。”
几个学生哄笑更甚。
“啊呀啊呀,小土哥开腔啦。”
“见到老先生,小土哥怎能不动!”
“啧啧啧啧啧~~”
蒜老先生还礼:“多谢这位小哥。这几位说小哥可为拙文作绘之言,实……”
“晚辈确想一试。”
而今纪重回想彼时情形,亦惊诧自己为何会那样说。
他好像什么都没想,挺自然地说出来了。
“晚辈不甚懂丹青技法,更从未画过传奇书绘,但若老先生愿让晚辈一试,晚辈可先绘一张,请先生雅鉴。”
几个学生放声大笑。
“来劲了,小土哥来劲了!”
“啊呀,真的,哈哈哈!”
“今晚城隍庙门口的摊主有活了。”
蒜老先生神色有些为难:“那,待小哥来日画好……”
“不必来日。”纪重淡淡道,“当下晚辈先画一幅简图。先生请暂坐品茶,稍后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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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铺开一张纸,抓笔,蘸墨。
自……以来,初次提笔如此从容。
因看故事时,人物形影早已在意海中显露。
尤其老狸懒散不羁又狡黠的形容。
狸子,他见过不少,还是在……
他腕一滞,又凝回意志。
在广顺,也见过。
老狸必是一只胖狸,鼓鼓的肚皮,凌乱的毛发,抱着酒坛,瘫在树下,醺醺醉态中,仍存着一丝精神……
形出,神现。
纪重露出一丝笑容,大略勾出远山流云,近草乱石。
图成。
他微吐气,方才瞬间,仿佛他又变回了……他闭一闭眼,清醒意识,放回画笔,拿捏好小杂工的态度,转身一揖,恭敬谦逊地问:“请先生稍看,可还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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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不敢欺瞒贵书局,如此怪症,怎能用得……”
“能!”文少爷斩钉截铁道,“纪兄正好选小弟的文集嘛。白兄方才为抢人那么说,怎料到现在由我捡便宜。”
“无论文集或杂报,都不会只有纪兄一个画师。”白如依道,“不同篇目,或请不同的画师。纪兄画不出的,可由其他画师来绘,届时各在其图作上署名,一图一署。书绘按张算稿酬,由瀚海书局出。画几张,拿几张的酬金。纪兄不必有任何顾虑。”
纪重无言。
文修意搓搓手:“纪兄若没其他异议,小弟这就备契书。”
白如依看了一眼纪重:“纪兄或需考虑一二,稿酬还没议价呢。贤弟备契书也不能直接拿你们的老样式用,拿来便让纪兄签。一些条款得聊聊,推敲推敲……”
文修意道:“那么初八签契书吧。吉利又旺财。我先将契书备出与纪兄议一议,纪兄有什么想法只管开口。”
白如依又接话:“趁此空档,可先设法消去纪兄最急迫之隐患。”
文修意扬眉。
纪重慢慢道:“白兄是指……”
“当然是莱壶子与蒜老先生先后遇害之事。”
不出纪重所料,白如依把话绕回了案子。
“这二人此前皆与纪兄有挺深的缘分,真凶或是纪兄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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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道:“在下不清楚谁有嫌疑。”
挺多人不喜欢莱壶子。
同行、学徒、依附他的那些画师……
蒜老先生人很随和,看似未与什么人结过深怨。
但……
“有时,怨气外露的未必会行凶狠之事。下毒手的实是平日显得友爱亲近之人。”
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而且,在下离开画坊数月,与画坊中人没什么往来。年前被文房铺辞工,似将山穷水尽,才想到今晨拜访蒜老先生。实则与蒜老先生已许久未见。”
蒜老先生将他拒之门外,他虽心寒,也觉得算合情理。
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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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问:“蒜老先生与莱先生是否有恩怨?我看过一部公案小说,也是两个人先后遇害,相隔时间不长。实则是两名死者互殴,甲先打杀了乙,甲也受了重伤。好像是被乙砸到头,还有内伤吧。甲赶回住处,他事先在家设宴,中途离开去见乙,这时赶回,假装自己从没离开过,无法行凶。当夜又下大雨,他离开的线索也被冲掉了。谁料未算过天机,甲回到宴会,不久死在酒桌上。可怜被他请来做障眼法的宾客全变成嫌犯,遭衙门好一通盘问。又因当地有梨花精摄男子神元的传说,坊间猜测甲乙皆被梨花精摄死……”
白如依轻叩桌面:“萃珠阁年前新出的《摄魂梨》,广顺的书铺尚未摆出,贤弟当真敬业。”
文修意笑:“彼此彼此。这书真的好看嘛。著者颠酒客,白兄认识么?”
白如依道:“极想拜会。萃珠阁把人藏得挺紧,在下只知其甚年少,未打听到姓名籍贯。”
文修意轻叹:“听说《摄魂梨》是这位先生的第一部书,便如此精彩,难怪萃珠阁捂着。不过,珍宝难匿,光彩自生。早晚请他到瀚海书局出几部!”
二人相视奸笑,白如依又扯回话题。
“蒜老先生乃被利刃刺中,凶手必是今晨下的手。恐不能以《摄魂梨》情节定论。”
文修意问:“那莱先生呢?”
白如依道:“重物击打,之后遭砍刺。”
“听来比蒜老先生遇袭情形严重些。确定是同一凶手所为?”
“不知衙门如何看,我觉得凶手是同一人。”
文修意点头:“也对,若是凑巧,未免太巧。”又摸摸下巴,“先打后刺,凶手似乎很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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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保持沉默。
听这二人分析,自己的嫌疑更大了。
不能再画《北山老狸》的图绘,被画坊踢出。怨恨。
新找的活是当文房铺小伙计,工钱不多,又不及在画坊打杂体面,并挺受气的。更怨恨。
年前遭文房铺辞退,疑似画坊与文房铺的订单起了些作用。他不知情,但别人不会信的。总之连伙计也没得做,年没过好。愈发怨恨。
于是,去找莱壶子对质,合情合理。
聊得必不愉快。怨到极致,恨达巅峰,致智癫心狂,暴起砍杀。
杀后,睡一宿,再去找蒜先生。
现在老莱头死了,我是先生最好的选择,先生可愿再次用我绘图?
蒜老先生只是著者,必会说,老夫做不了主,要书坊决定。
非常合理,他能懂。
但,这时,他刚杀掉莱壶子,智仍癫着,杀红了眼睛,心更狂暴,遂举刀狞笑——
先生这般善于推诿,就去陪老莱头聊天吧!
唰——
咻——
扑哧——
桀桀桀桀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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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纪兄可是想到了什么关键?”
纪重垂下视线:“未想到什么。”
白如依取过布巾擦了擦手。
“吃喝半日,坐得有些腿麻。在下有个提议,纪兄和文贤弟可愿与我一同去街上走走?”
文修意精神一振:“白兄是要去转凶案场地么?算我一个!”
白如依道:“并非仅转凶案场地,今天正好初六,开市大吉,城里极热闹,遛上一圈,沾沾喜气,多览广顺风情。文贤弟更可看看同业的兴旺,纪兄散散心,顺便回忆回忆当日在画坊做事及与蒜老先生往来的种种细节。说不定这么顺一顺,能顺到些关键。”
纪重面无表情道:“在下不觉得自己知道什么关键。”
白如依微笑:“纪兄认识画坊的人。蒜老先生目前唯有《北山老狸》一部著作,他与莱先生画坊的牵连当下看来也是因此书产生。纪兄乃《北山老狸》曾经的绘者,凶案虽在你离开数月后发生,根源可能早已种下。”
如此看来,在下的嫌疑仍最深。
纪重无奈道:“若如白兄所说,衙门会觉得在下是嫌犯,那么在凶案场地附近一露面,可能立刻被衙门抓去,白兄和文世兄亦将受牵连吧。”
今天是初六,人人都讨彩头,沾上这样是非,恐怕……
白如依笑道:“纪兄莫这般想,日后作杂报文章,如此的事多得掺合呢。再说,按衙门办事的章程,今天未必有工夫拿纪兄。咱们正好趁空先转转。”
再推三阻四,便显得忒矫情了。
纪重遂一揖:“如此,请白兄与文世兄多担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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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从侧门离开书局,出了小巷,融进熙熙人流。
今天初六,书铺营业,很多人先拜文庙,再爬文昌塔,之后到集贤街,沾沾文运旺气。街边的小吃摊汇聚五湖四海的美食,多与文昌、夺魁之类彩头有关。
如做成墨锭砚台样式的糕饼、装在竹筒里的魁茶,寓意一甲传胪举着芦苇的炸蟹,甚至两江名点墨子酥,定胜糕……
众书铺皆不能携带饮食进入,门前各有小水台,引水自竹筒流下,供客人洗手后入内。
文少爷赞叹:“这个好,流水旺财,又能护书。待我同舅舅说,也订制一个,样式要别致些。”
街道东侧极其热闹,建安书坊正在那方。
三人缓步踱去,未久即到建安书坊铺近前。
弹唱喧闹声却在更远处,人群也往那方聚去,不过建安书坊仍颇多客人进出。铺子门前妆饰得富丽喜庆,伙计迎客,笑盈盈说着吉祥话语,赠送礼物。看着像是系着彩带的叶子。据说某些南地习俗里,叶子也有钱帛之意,又可当书签使用。书坊门口摆着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陈列多枚印章,桌角搁着一个签筒。有客人签筒里抽取一支签,示于伙计,伙计即拱手贺喜,引客人拿起一枚印章,蘸印泥盖在叶子上。想是和签上同样的吉祥文字。
文修意道:“筒里肯定都是上上签吧。”
纪重与白如依皆笑。
文修意又道:“如此引人也聚人,令客人多在门前停留。本来人大都被前边的热闹钓去了。他们这一拢,显得自家客也不少,花费又不多。”
白如依道:“建安书坊颇善经营。其来历,文贤弟与纪兄应甚清楚吧。”
文修意道:“略知一二,唯恐疏漏,请白兄与纪兄再多赐教些。”在斜对建安书坊的小摊买了三份竹筒茶,拉纪白二人于棚下坐。
白如依谦逊道:“在下也是胡乱打听,唯恐谬误,请纪兄先说。”
纪重知道他们还是为了绕莱壶子与蒜老先生的案子:“在下之前只在画坊打杂,未与建安书坊的人有太多接触。连集贤街也没逛过几次。”
集贤街上诱惑太多,买不起,看了徒增相思,索性不逛。
文修意看向建安书坊的铺面:“听说建安书坊的第一位东家原与海运有关,所以他家铺子的屋脊是鱼形,又有海船砖雕。”
广顺的房屋式样繁多,书铺亦颇多雕饰绚烂,活泼富丽。如建安书坊,檐脊装饰繁复,游鱼水藻,经卷宝瓶,还有载满书册的海船样式和传奇故事场景的砖雕彩画。
纪重道:“海船运书纹在下在城中书画铺或文房铺常见,应是广顺时兴的装饰,或有文通四海之意。建安书坊的东家确与海运有关,据在下所知,不是做海运的,而是给船行的大老板家当教书先生。具体是哪位老板,如何发家的,在下就不清楚了。”
白如依接话:“在下倒是打听到一二,未必对,文贤弟权且一听,谬误处请纪兄指教。据说建安书坊的第一位东家束老先生,是给广顺有名的大纲首梁家做西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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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专做小船转运生意,极富。家中开一大学塾,聘多位西席先生,为子弟们授课。
其中一位西席名叫束睦,是当时广顺挺有名气的才子,唯考运不佳,进考场就头晕眼花,十分的才学只能发挥出半分,仅混到秀才功名,便不能再进一步,也早早认命。
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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