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园记》
干完力气活,原耕耘功成身退。
他看看天色,此时还不到申时,正好进城把原家的事了结。这事儿多耗一天,只怕那娘儿俩晚上都睡不踏实。
原耕耘回头瞧了正铺床叠被的樊云英和向园一眼,大步走出门去,还不忘高声交代,“闭紧门户要紧,但也不用过于谨慎,你回来的事,还是要让村里人知道的。”
不然梅大舅那边真报了外甥女儿伤心亡故,她以后就是想在村里露头,只怕也有麻烦。
向园到底不常出门,也没经过世事,有些摸不着头脑。
樊云英倒是清楚,此时一一解释给她听,“你做局是对的,可是不够周全,一着不慎,就把自己也陷进去了。”
向园不懂,她凑近樊云英,挽着她的胳膊听得认真。
“你想,要是你舅舅找不着你,又气不过,真去衙门报了案,说外甥女儿亡故,那事情就大了。
“衙门办事,可跟咱们老百姓们讲情讲理的不一样。他们没找着尸首,认定人活着,平白无故消失不见,就要把人按逃亡处理,一个‘逃户’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就是衙役办差不认真,说人没了糊弄上官,衙门册子上关于你那一笔也要被抹掉,你以后再想光明正大地露面可就难了。
“再一点,一旦报了亡故,无论是真是假,你舅舅想要霸占你的田产地产,甚至于你家这屋子院子,也都名正言顺了。就是你再出现在人前,他咬死了不认你是他外甥女儿,你也没办法的。
“最关键的是,没有户籍,以后即便嫁人,也没法迁户过去。夫家对你好还好,要是对你不好,打你骂你,甚至故意磋磨你,你也无可奈何。”
向园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她不由担心,“那怎么办?耕耘哥哥就这样过去,不会有事吧?”
这样复杂的问题,她从来没想过,或者说根本想不到,知道女子在世上活着不易,却也不知道这里头有这么多门道。
耕耘哥哥说帮她就帮她,都不犹豫一下的,她下午还诓骗他,真是不应该。
“要不我还是去十里滩,找我舅姥爷,他的话,即便舅舅不听,总不至于忤逆。”向园又想哭了。
樊云英给她擦泪,“傻孩子,你耕耘哥哥在槐树井那边遇上了你家邻居,一个叫阿文的,跟他交代过。一时半会儿,那边的事儿你舅舅还不会知道,更不会传到衙门去。
“等晚些时候他回来,咱们看看情况。实在不行,你再去你舅姥爷家避两天,让你耕耘哥哥去找你表哥回来。你表哥在家,事情就好办些,你也不至于这样为难。”
向园点头。
舅姥爷一家不是坏人,可即便他们都好,一家人过日子也难免有磕磕碰碰的。
这个时候,她一个外人,总要提着心吊着胆,难以周全。
她再也不想寄人篱下了。
樊伯母和耕耘哥哥待她这样好,她以后把他们当亲娘孝顺,当亲哥哥尊重。
原耕耘这边没遇到什么大问题。
尽管门子给了冷脸,管家给了白眼,他还是顺利见到原丰收,这个比自己大三四十岁,同父异母的兄长。
原家人都是好相貌,原老员外年轻时就是美男子,到了适婚年龄就娶了门当户对的王氏,生下一子两女。
一子就是原丰收,两女一个早逝,一个年岁不小,嫁得又远,原耕耘记事起,她和原家就没有往来。
原丰收长大后,听从母亲安排,娶了两姨表姐冯氏。
冯氏出身不高,长相也不如人意,为人却强势霸道,在世时就将原丰收管得密不透风。
她进门后,先后为原丰收孕育两女,长女出嫁后,她又有了身孕,最终却难产伤了身子,在病床上苦熬十年,终于撒手人寰。
冯氏去世不过是前两年的事,因着为母亲守孝,原家二姐耽误了花期,如今二十岁了,仍待字闺中。
二女儿的婚事还没着落,原丰收将近花甲之年,人老心却壮,还惦记着娶年轻貌美的女孩儿续弦。
原耕耘不能理解。原丰收出来时,他盯着原丰收看。
他记性很好,两三岁就开始记事。
他记得,三岁时的那个初夏,向园出生,他每天守在摇篮边上,晃悠小小的她,看她吐泡泡,对手指。
记得每年夏天,父亲带他和母亲去茅舍避暑,向叔叔会给他准备一条小船,放在医庐前的水塘里。他带着向园划船采菱,他摘荷叶盖脑袋,给她摘大朵荷花遮阳……
记得五岁时,向园刚能说清长句子,他和她玩过家家,跟她承诺,长大后会娶她做媳妇儿,给她打大金镯子,戴真正的红盖头……
记得七岁时,向园生病要喝苦药,她不想喝药,一直哭闹。他看到一只□□,觉得很滑稽,就学着□□的样子,鼓起脸又蹦又叫逗她笑,不想却吓到她。从此她一见他就跑就闹、就哭就逃,就喘不过气……
时间静止在九岁那年,父亲病逝,他再也没能去茅舍,等他能去的时候,向叔叔向婶婶病逝,她已经不在那儿了……
原丰收被这个年轻的弟弟看得不自在,他咳了咳,“老二,来做什么?”
原耕耘没做声,继续盯着他看。
那时的父亲好像也是这样的年岁,长得和眼前这个人没多少区别,只是父亲身姿魁梧,眼睛炯炯有神,六十多岁了还能教他骑马射箭。可眼前这个人,背佝偻着,眼里精光点点,不过都是精明算计、贪婪淫邪的光,不是威严正义、恩厚仁慈的光。
他不再往下想,掏出怀里的纸往桌案上一拍,震得刚触到桌面的茶盏叮当作响。
原丰收手一抖,茶盏一歪,咕噜噜滚下去,发出一阵清脆响声。
管事的探头来看,原耕耘看向原丰收,原丰收摆摆手,示意他带人出去。
原耕耘望向桌面,“大哥,你不知道父亲生前曾为我定下亲事吗?这是婚书!”
原丰收皱眉,“你要娶媳妇儿,自去跟你娘商量,兄弟分家,做哥哥的管不到弟弟头上。”
原耕耘:“你这样说就好,那就有劳你去跟梅大舅解释一番,说要提亲的是我,不是你!父亲婚书在上,做子女的怎敢忤逆!”
“你放肆!”原丰收瞳孔一缩,干瘦的巴掌往桌上一拍,原来汇成一滩的茶水四处飞溅。
原耕耘侧头避过,“如何放肆!难道你故意毁坏婚书,是为了强夺弟妻不成?”
“什么弟妻?老二,你说清楚!”手掌生疼,带得原丰收脑子都迟钝了,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这上头不是写着?”原耕耘眼神指向桌面被茶水洇湿的纸张。
原丰收这才明白,不由嘀咕着自己走背运,瞧上的小娘子,竟跟老二牵扯不清。
他别过头,不看那所谓的婚书一眼,“你说是老爹留下的就是老爹留下的,我还说是你自己写的拿来蒙骗我呢。”
原耕耘挑挑眉,“老爹爹的笔迹印章,又不是只有你我二人清楚,几位族老也都知道的。还有县衙和府衙那里,每位知县知府到任,老爹爹也都有贺词表记送去,咱们不消多说,往衙门口一站,大人们自有评判。”
原丰收皱起眉头。
单论打官司,他自然不怕这个小杂种。可进了衙门,犯到那些老蝗虫手里,他就是能赢,恐怕也要脱层皮。
尤其如今这几年,他年岁渐长,没个儿子承继家业,衙门那些狗货都不把他放眼里,越发盘剥得厉害。
真要为个小娘子闹到前头去,可不值当!
不值当!
原丰收自顾自摇头。
原耕耘只当没瞧见,大马金刀地坐着,由他思索。
原丰收瞥他一眼,心中鄙夷。
个糙汉子,除了一把子力气还有什么,真要让那样娇滴滴的美人白白落到这小畜生手上?
不甘心啊!真叫人不甘心!
浑浊的眼珠子一转,他强辩道:“老爹既留下婚书,想来只是属意向氏女做原家的媳妇儿,是哥哥是弟弟有什么区别?再说,那样的娇花,你就是娶回家,你养得起吗?”
下人送上新茶,原丰收接过,呷了一口,借着茶盅盖碗的遮掩,偷眼瞧原耕耘的反应。
原耕耘不为所动,“没别的区别,不过是六旬老头和十九后生的区别。”
他气定神闲,轻笑道:“老哥哥如此想得开,那老爹爹留下的分家文书,想来只是不想让家产落入外人手中,留给哥哥还是留给弟弟,又有什么区别!再说……”
眼见原丰收要恼,原耕耘轻飘飘又朝他心窝砸了一记重拳,“再说老哥哥年纪渐长,又无子嗣传承,你就是把着这万贯家财,将来还能带到棺材里去?”
“你,你,你!”原丰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抖着手指着原耕耘的鼻子骂,“嫡出和庶孽能一样吗!你个竖子!野种!小畜生!狗杂种!”
原耕耘站起身避开,让他指了个空,待他不抖了,方才居高临下觑着他道:“老哥哥也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人,怎么知道这么多腌臜话,叫我这乡野匹夫听了都笑话!再说,老爹爹分给我的家产你不肯让,老爹爹许给我的美人你也不肯舍,我这吃亏受屈的人还没气,你占尽便宜的反倒要气,这是什么道理?”
原丰收差点叫他气晕,捂着胸口直咳嗽。到底年岁大些,不如前些年精神健旺,能把十岁出头的小孩子骂得狗血淋头,一无是处。
原耕耘鄙夷一笑,拿起那张湿淋淋的纸,吹落上头聚着的水,正色道:“既然老哥哥不是商量的意思,我去衙门口儿叫屈去。当年分家,就交割得不清楚,如今又是这样。虽则婚书叫你污了,幸好分家文书还在,如今正好两桩事合一桩事,两张纸比对着,请县太爷断个明白。”
说着,迈开大步要出门。
原丰收还未缓过气来,见状大惊,咳嗽得更加厉害。手哆哆嗦嗦指着原耕耘,一个劲儿朝管事的使眼色。
管事的会意,?胁肩谄笑着走上前来,“二老爷恕罪!”
一句二老爷,口生得很。这要搁以往,他是断断不敢称呼二老爷的,要让老爷知道,保管扒他一层皮。好在今儿个特殊,他也不用太担心被老爷罚。
见原耕耘停下脚步,有听听的意思,管事的赶紧道:“二老爷赎罪,老奴逾矩劝一句,这兄弟俩,哪有天长地久的怨恨?您有什么不好跟老爷说的,要到公堂上去?闹开了,老太爷九泉之下瞧着,心里也不是滋味啊!”
原耕耘软硬不吃,这原家宅院里,唯一能让他忌惮两分的,也只有过世好些年的原老爷子了。
管事的也没好法子,只得搬出这座泰山,来压原耕耘。
原耕耘回头一瞥,原丰收已叫下人搀扶着顺过气了,见他看去,“哼”一声,扭过头去。
原耕耘再不撩他一眼,抬脚就走。
管事的尴尬不已,好不容易将人拦下,推到屋里,又作势劝原丰收,“老爷,二老爷肯来,还不是心里敬着您,才来跟您商量!您看看,您做哥哥的,怎么还跟弟弟闹脾气呢!”
原耕耘:“……”
怪不得这人能当上管事,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不是人人都会的。
原丰收这会儿思量清楚了。他可不情愿为个小美人损大笔家财。儿子谁都能给他生,美色嘛,可惜是可惜了,却也比不上银子来得要紧。
他总算摆出一副愿意谈的架势,只是依旧用鼻孔看人。
原耕耘无所谓。
对方要真能拔节,眼睛朝下望到别人头顶上,也算他的本事。就他这个样子,昂着鼻孔还得抬着头看人,指望谁敬着他不成。
管事的扯扯自家老爷的袖子,朝他使个眼色。儿子也不是想生立时就能生的,二小姐看着也不是想招赘的样子。老爷后继无人,若是不趁这时候跟二老爷打好关系,只怕真要晚景凄凉喽!
原丰收鼻孔喷了口气,勉强收敛声音道:“老二,说吧!你想怎么着!”
原耕耘:“我知道老哥哥舍不下这万贯家财,我不争。只是这婚事,我却不能让。现在婚书污了,我还要找人再写一封,只怕梅大舅不肯认,就劳你出面跟他交代一声吧。总归媳妇儿是我的,谁也别想夺去!还有……”
原丰收捏着鼻子应下原耕耘的种种要求,这还不行。
“你有空的话,咱们现在就去找梅大舅!”原耕耘道。
原丰收:“……”
小杂种看着稳当,遇上美人还挺急!
可他能怎么样呢,小杂种的狗脾气他可清楚,弄不好真会闹得人仰马翻,到时候他这张老脸,可算丢尽了。
不过他可不会屈尊降贵去找梅大用,直接吩咐管事的喊他来。
梅大用收到消息的时候,刚上完货。
今天生意着实不错,积了半年的存货都清个干净。他正琢磨着什么时候再去进货,原家的小厮就过来了。
“梅老爷,我家老爷有请!”小厮赶着马车来的。
这一番折腾下来,都快傍晚了,原耕耘着急,让管事的交代小厮尽快把人拉去。小厮也挺能干,不到半个时辰,就带着梅大舅回到原府。
梅大舅一路上笑都没从脸上落下过,进屋见到原丰收,更是笑成一朵花模样。
隔老远他就拱着手道:“原老爷,久违、久违了。昨日来贵府寻您,府上管事说您不在,今儿个想过来呢,又怕这个好日子,扰了您清净,我正琢磨着抽空再拜访,可巧贵府小哥儿就来了。”
原丰收懒得应付,小美人都落不到手里了,小美人的舅舅跟他有半文钱的关系?谁的舅舅谁去应付,他可不管!
原耕耘挑挑眉,反客为主请梅大舅落座,问道:“哥哥昨日派管事跟您商议婚事,听说您应下了?”
“应下,应下,能跟贵府做亲,是我外甥女儿的福气,也是我们梅家的福气!”梅大舅一脸喜气。
原耕耘一笑,起身行礼道:“多谢舅舅,舅舅有礼,甥婿拜过。”
梅大舅一惊,“贤侄不要胡说,我外甥女儿是许给……”
他未说完,就被原耕耘打断,“聂庄头没跟您说清吗?哥哥正是替我向令外甥女儿提亲的。”
梅大用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清俊的男子。
这人面皮白净,彬彬有礼,像是个读书人。只是与读书人常见的清瘦或肥腻不同,他身形精干,手长脚长,看着孔武有力,又像是个习武的。
就是这衣裳,怎么看着不大富贵?
早年也听说过原老员外老来得子,只是从没见过,也很少听人提起。
眼下见着,梅大舅不由怀疑,难道原员外是把弟弟当儿子来养,以后指望他承继家业?
他琢磨着,目光热切起来。
这落到原丰收眼里,就是自己比不过年轻小伙子,心里又是一阵气。
原耕耘微微一笑,瞥了大管事一眼。
大管事觑着自家老爷的面色,斟酌道:“这是我们府上二老爷,一表人才,跟令外甥女儿正相匹配。
“我们老太爷在时,常去绿蒲村消暑,跟令妹夫做过几年邻居,当年两家就曾立下婚书,只是我家老太爷去得急,我们老爷前几日去庄子上,突然想起这事儿,只是年深日久,一时间找不着婚书放哪儿,就让管庄的找您问询……”
两家还有这般渊源?
梅大用这才惊觉,自己先前想岔了,要是早知道有这事,他不早就上门来了?但此刻他又能说什么呢,虽说弟弟不当家,可有这么一门婚事,跟原家沾上亲,总比没有的强。
他接下原耕耘的茶,喊了一声贤甥婿。
原耕耘敬完茶,又行一礼,“我也是才知道梅老夫人仙逝,只恨知晓得太晚,没能对老夫人尽一点孝心。”
说着,似有难言之隐般,瞧着梅大舅,“舅舅,可否借一步说话?”
梅大舅:“……”
原丰收一双三角眼都瞪圆了,不清楚这小畜生又搞什么鬼。
原耕耘不看他,直接看向大管事。
大管事苦涩地笑了笑,“梅老爷这边请。”
原耕耘跟着去了旁边的小厅,看大管事离开,才道:“这么晚找大舅前来,还有另一件事,只是当众说了怕有损令外甥女儿清誉,才找大舅单独说。”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想悔婚?
梅大舅不由重视起来,正色道:“贤甥婿这话怎么说?我那外甥女不说饱读诗书,却也是好人家女孩儿,从小就知书达礼,可从不做有损声誉的事。”
原耕耘似有难言之隐般,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不是说这个,您说的我自然明白,只是今日我母亲去祭拜父亲,经过长云山半山腰时,遇上一装桩奇事。这事儿跟令外甥女儿有关,我想来想去,还是请您来,跟着参谋参谋。”
梅大舅不自觉皱起眉头,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原耕耘:“长云山半山腰那株百年老松树您知道吧?”
梅大舅点头。
“今日我陪母亲下山时,无意中瞧见那棵老松树悬空的那一根树干上,躺着一位麻衣女子。我母亲初见时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谁家小娘子想不开,就吩咐我将人弄下来喊醒,谁知那小娘子却面熟,她醒来竟说……
“我这些日子,常做同一个梦,梦见我外婆。她神情面貌同过去一般无二,每回都对我说:‘园园,我的园园,与其叫你舅舅卖了去换前程,不如跟我走吧,一家骨肉还能团圆。’我想不明白,舅舅都不常来,怎么会卖了我换前程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昨夜里我关门进屋睡的……”
原耕耘仿照向园可能有的语气,如此如此说了一通,最后质问道:“恕小婿直言,向家小娘子怎有这话?莫非舅舅对原家不满,意图把外甥女儿另许别家?
“我也想知道,是哪家这样财大气粗,比原家还能让您动心?”
原耕耘虽笑着,眼睛里却是审视。
梅大舅叫他看得心里发慌,不由就对号入座,一时间竟忘了怀疑原耕耘口中的女子到底是不是自己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外甥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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