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者号的医务室里，躺在病床上的雷雅刚刚醒来。

她被巨触被迫扔在甲板上后，肋骨断裂的剧痛传遍全身，好在不至于让她昏迷，这还得感谢贾思敏的身体强化药物。

就像海因烈的手掌被利刃戳了个窟窿，疼归疼，但对痛感的耐受度和修复效率远超常人。

这更像是普通人的轻微骨裂，恢复起来会快上不少，尽管没法和瞬时自愈相比。她只有进入激活态，才有那功能，不然抽个血都得鼓包。

强力止痛针的药效还在，雷雅一方面觉得痛感降低了许多，一方面意识还有点模糊。

乔格闭眼坐在她的病床边，像是睡着了。

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他英俊的面庞，浓密纤长的睫毛乖乖垂在眼睑。他仍然穿着那身笔挺的奥尔托皇家海军制服，但换了套新的，之前那件早已被海水与血水浸透。

他这幅模样，倒是更像他的年纪，看着不比罗夏老成多少。

……不过，听呼吸和心跳，他在她看向他时就醒了。

装睡。

雷雅没出声，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这一觉她睡了七个小时，现在已经是上午。

只是病房的门掩着，舷窗的遮光帘紧闭，让这间舱室显得昏暗而静谧。

皇家考察者号上的幸存者应该都已转移到了驱逐舰上，伤亡惨重，医务室理应人满为患。不知为何如此安静。而且，她这间病房居然没有塞进别的伤员。

“大部分幸存者都被救援直升机接走，只有十位科研人员坚持留舰，荣克同意了。”低沉的男声响起在安静的病房里，“其中一个是你的室友。”

雷雅慢吞吞转头看向乔格，点了点头。

她很高兴露露申没事。

虽然平心而论，就像露露离开宿舍时说的，她们一直算不上熟悉，但她们毕竟当了一周的室友，她也是贾思敏的朋友。

青港理工毕业典礼之夜的悲剧后，室友群里异常安静。

雷雅前往北大洋执行这次任务，属于自治领最高机密，因此登上驱逐舰后并未和露露联系。

乔格忽而伸手，雷雅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他的手在空中一顿，还是轻柔地碰了碰她的额头，他手上温暖干燥的触感立时传来。

“我不发烧。”雷雅错开对视。

“嗯，你睡着的时候有点。”乔格收回了手，“疼痛程度？”

“3.5。”

“两周才能好。”

“比正常人至少快一半了。不过，老实说，这种时候，我有点嫉妒你和苏尔梅特。”

这时，雷雅听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正朝这边走来。

乔格仿若未闻，但他换了一个交流方式。

[再睡一会儿？]

雷雅凝眉沉思，在脑中回应。

[为什么我们以前没建立过通道？]

[关键在你。] 乔格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质感，[你观测我，并且打开你的防火墙，我的通道才会被激活。]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她、苏尔梅特和乔格1号都可以主动成为观测者，激活下一个。至于冰狼们……反正她和贾思敏在废弃芯片厂遭遇的那只，不是主动的观测者。

[在甲板上，我同时连接两个通道，你那边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有第三者入侵。] 雷雅注意到乔格的表情瞬间变得冷峻，[我和他不能直接联系，也听不到你和他的交流。]

脚步声已到门外。

接着，敲门声试探地响了两声，很轻很轻。

“请进。”雷雅边道边打开了智能窗帘。

病房里一瞬间被上午明亮的海上日光注满。

门从外面被小心推开，罗夏和乌诺一起走了进来。

“生命体征良好，9907目前最大负荷100千克……”乌诺的传感器蓝光在雷雅身上一扫而过，不到一秒就得出了结论，仿佛下一秒就要拉她下地干活去。

就连罗夏都看不下去，连忙小声打断，“乌诺，雷雅肋骨骨裂！”他尴尬的目光在雷雅和乔格身上快速扫过，然后犹豫地回到雷雅脸上，尽量避免眼神接触，“博士和我……不对，博士告诉了我，你的完美黑体推论，我同意。我是说，我在舰桥差不多同时独立想到了，但是……你当时是在战场上，你非常勇敢……”

“我也在战场上，我也独立想到了，我还在同时处理上亿台乌诺机器人。”乌诺不甘落后地用机械音补充，听着有点像争强好胜的青春期男孩。

雷雅有些好笑，这又不是什么竞争，先想到的人有奖金和金牌……

好吧，也许是。

罗夏和乌诺明显都很在意自己的智能高度。

雷雅憋着笑，看了看乔格。

乔格看上去一点也不欢迎这两位探访者，还有……他好像已经知道他们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们想到了克制完美黑体的办法？”雷雅微微笑着问。

“反向描绘。”罗夏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一刹那忘了自己是个社恐，直愣愣地盯着床上女人的眼睛，“我们可以反向描绘出它的三维模型，计算出它中央大脑的坐标！”

雷雅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罗夏的意思是，他们不直接寻找乔格1号这个“存在”，反过来，寻找那个由乔格1号创造出来的“信息真空”的轮廓。

“这也是你独立想到的？”雷雅似笑非笑地看着罗夏神采奕奕的蓝色眼眸，开了个玩笑。

罗夏的双颊像被加热的电暖管，腾地红了。他慌忙垂眸，嗯了一声，又徐徐抬眼，偷偷观察着一旁沉默的乔格。

雷雅注意到罗夏的目光，内心多少觉得有点奇怪。以罗夏的个性，竟然一直没问这莫名其妙的“少将表弟”为什么和她走得很近。

“白色猎鹰号上的高精度多普勒成像阵列，可以向整个海域播撒一种经过复杂编码的宽频谱探测场。好比向房间撒下一大片带有唯一数字标记的沙子，大部分沙子都正常地穿过房间，但只要有沙子碰到完美黑体的边界，就会瞬间消失。通过超级计算机，也就是我，分析哪些特定编码的沙子在哪个三维坐标点上消失了，就能以超高精度，反向描绘出那个完美黑体的实时动态轮廓。”

病房里，乌诺再次不甘示弱地解释技术细节和自己那基准人类难以企及的计算能力。

“罗伯特上校已经命令白色猎鹰号开始、开始搜索了。”罗夏说着，眼里的光黯淡了些，“但……”

“这种搜索方法的前提是，它仍然栖身于这片海域，并且没有潜伏在深海渊，在海底一万米的复杂地形中。”乔格冷冷地接道，“它受了重伤，虽然自愈能力极强，但也需要时间，它暂时不会动。简而言之，只要它不动，你们还是定位不了它。”

它毫无疑问依旧在这片海域。

“它终归要动的。”雷雅喃喃了句。

它还会来找她。在这一次直接被乔格1号的巨触攻击后，雷雅无比笃定这个。

如果她回到大陆上，有一天，它会以更加恐怖的体型，也许像电影里的哥斯拉那样，不惜摧毁整座城市把她揪出来。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就像它的变异基因被写入了一段猎杀她的代码，它无法违逆源代码。

“雷雅小姐？”门口传来一个带着奥尔托口音的询问，听着礼貌而疏离。

病房里的人都望了过去。

“少将阁下请您前去战情室，还有罗夏博士、乌诺和少将的表弟。苏尔梅特博士、两艘舰艇上的大部分军官、皇家海洋协会、皇家实验室、冰泉实验室的科学家们都将与会，这是最高保密级别的会议。少将阁下还说，本次会议，全息投影视频只限远程与会者，若雷雅小姐病情严重，他不介意将战情室暂时搬到这里……”

“行了，我去。”雷雅打断。

这个海因烈被揍了三次，还是这么狡猾和嚣张。

四人和一机器人到了驱逐舰的战情室，室内已经堆满了人。

巨大的战情分析全息投影下，有站着的，也有坐着的，气氛严肃。

海因烈和苏尔梅特各自坐在长桌的一头。

军事最高长官手上仍绑着白纱布，但他姿态从容。

罗伯特上校和罗与非教授的全息投影坐在两侧。

雷雅一眼望到站在赫博教授斜后方的露露，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露露也望到了她，面露短暂诧异后，二人淡淡相视一笑。

乔格则与阿彻一道，站在驱逐舰军官那一列，他那身制服让他完美融入，在外人眼中，丝毫不突兀。

雷雅和罗夏坐在了为他们预留的全息罗与非和苏尔梅特身边的座位上，乌诺就站在苏尔梅特身后。想必只要苏尔梅特坚持乌诺在身边，海因烈也没什么办法。

海因烈见人到齐，立即宣布会议开始。

全息投影播放了驱逐舰外部视角拍摄的乔格1号主体与驱逐舰的大战。

但雷雅发现，视频经过了精心处理，多个视角，包括乌诺的俯瞰视角，都巧妙地剪辑过。

在这个战场视频里，她一点也不像主动成为诱饵，而只是战场中的一个不幸的受害者。

她瞄了瞄海因烈和苏尔梅特，二人也都不明显地看了她一眼。这么做，显然也是为他们自己的秘密安全考量。

会上首先达成一致的是，所有人都同意暂不返回大陆，直到成功捕获乔格1号，且不排除在危险时刻，直接击杀。

讨论到这里，雷雅能看出来，表面上，与会者分为两派。

一派已经极度厌恶变异生物体，只想从根本上清除它们。

这一派包括两艘船上的部分军官和大部分坚持留下的科研人员。露露也在其列，青港理工和皇家考察者号连续两起悲剧对她的打击一定很大。

另一派则更多地把变异生物体当作研究对象或者任务目标，罗与非、珍妮.罗伯特、罗夏、赫博都在这一列。

雷雅暗暗琢磨，也许赫博可以单独算一派，考虑到他对乔格1号近乎迷恋的态度。

此后，会上重点就变成了各抒己见如何捕猎。

海因烈的方式诡异地民主，他让每一个与会者都发表自己的看法，不拘泥于罗夏的反向描绘。毕竟，反向描绘目前仍处于被动捕猎状态。

轮到露露时，这位年轻的初级研究员白净的面孔既有迟疑，又透着一股压抑的愤怒，“皇家考察者号沉没时，我们抢救的前沿设备中，包括全球最先进的深海潜水器，最大下潜深度超过一万米，我觉得……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潜水器，配合罗夏博士的反向描绘……”

“钓鱼？潜水器里放什么？一个人？”赫博教授嘲讽地问，“它对人肉不感兴趣。”

接着又是一个声音，“我们可以放它的那根断肢的部分，也许它想要回去。接上总比再长出完整的一根快。”

战情室里响起零星的、克制的笑声。

罗与非的全息影像立刻摇头反对，“不行，这是冰泉实验室宝贵的研究资料。而且据回报，这根断肢已经彻底失去再生能力。以乔格1号的智能程度，多半不会上当。”

“我愿意下去，在不同的地点多次尝试。就算无法引来它，也许我能观察到什么重要的。”露露坚持道，“我是世界运动会200米自由泳的季军获得者，而且有过多次深潜经验，对深海环境不恐惧。”

雷雅耷拉着眼皮，当她低调地抬眼时，接触到了多道目光。

她心中了然，她是唯一一个进入潜水器，可以最高效配合罗夏的反向描绘的人。

投来的目光各异。

罗教授只是寄希望于她去尝试，她似乎开始不确定她这个“诱饵”是否真的起到了作用。

若是这样，能够确定的是，罗夏竟没有告诉姐姐驱逐舰上发生的许多事实。

罗伯特上校当然早就知道雷雅这个初级研究员之所以随两位博士前来，是因为她是所谓的诱饵。

但仅凭雷雅和乔格0号小时候有所交集，就确定她对乔格1号有什么特殊意义，这对于这位务实的军官而言太离谱了。

哪怕是乔格1号的触手昨夜率先袭击了雷雅所在的卧室，听上校方才所言，她更倾向于认为深海巨兽聪明地判断出那是舰长的卧室，所以才袭击。

乔格的目光是坚决反对。

但雷雅看不懂苏尔梅特和海因烈的目光。也许是因为他们体面地没有赤-裸-裸地暴露自己希望她去执行一个自杀式的、诱敌深入的任务。

罗夏也有点难懂，他是关心的眼神加上欲言又止。

会议上的发言人已从露露变成核潜艇上的一位少校。雷雅没听到值得关注的，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罗夏昨晚在舰桥上说，乔格1号能制造电磁干扰，和冰狼演化出特殊器官来控制水分子的假设很相似……

等等，不仅这一点像。

雷雅垂下的灰眸瞬时被点亮。

乔格1号的两根自分离断肢虽然拥有独立的神经中枢，但它们在执行战略时，明显不是孤立的。

同样像冰狼们一样，在战场上，它们始终和主体保持着类似一个大脑的协同作战。

这说明，它们也有某种内部交流系统。

很有可能是“量子信号”。

两种截然不同的变异生物体，都具备中央大脑分布式连接方式。

再加上已知的不少变异生物体，在一定程度上，都带有信息素……

乔格才告诉她，只有她“观测”他，他们的通道才能被激活。

某种意义上而言，像不像一个乌诺主脑，掌控着上亿个乌诺机器人？

难道她、乔格1号、狼群（更有可能是最大的那个Alpha）和苏尔梅特的基因都写入了自身才是唯一最高主脑的代码？

进而，她主动对乔格1号产生过强烈的击杀欲望吗？

雷雅脑中晃过难以理解的嗡嗡的声音。

“雷雅。”一个温柔的男声将雷雅拉了回来。

雷雅一抬眼，会议结束了，人们在离开，除了更核心的成员。

露露出去时，雷雅和她又眼神打了个招呼。她深潜器的主意其实很绝妙，也很勇敢。

雷雅转开眼时，发现海因烈那双碧眼奇奇怪怪地盯着自己，他那只缠着纱布的手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动着。

最后，战情室里只剩下雷雅、苏尔梅特、乌诺、罗与非、罗夏、罗伯特上校和荣克少将，以及少将的两位“副官”，阿彻和乔格。

全息罗伯特上校直言不讳：“那个载人潜水器的想法，可以试试。尽管我认为大概率没用。从战场视频看，雷雅不像是怪物的特殊目标。”她看向雷雅，“而且，你肋骨受伤，如果拒绝，我完全能理解。”

“我的想法和珍妮差不多。”罗与非附议。

寂静。

“我愿意尝试。”雷雅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响起。

在她对面，海因烈身后，一道锋利的视线射了过来。檐帽下的灰眼死死地盯着她。

与此同时，罗伯特上校和罗教授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她们的全息影像消失了。

紧接着是海因烈故作诧异地说：“喔，海上网络太差。”

谁都知道是他切断了和那两边的连接。

[为什么？这么缺500万？]

雷雅听到苏尔梅特问，差点笑出来。

但她没有笑，一来肋骨会疼，二来她能看到乔格咄咄的目光。她这时候也没心思为苏尔梅特的好奇解惑。

“会管用。”罗夏不情愿地说，“但，但这、这几乎是自杀式……”

乌诺马上纠正：“罗夏博士，你的描述并不准确。在过去的一个小时，我进行了一千万次模拟，9907的存活率接近87%。”

“不可能！最多不会超过……”罗夏心算停了几秒，“30%。”

雷雅知道，乌诺把她能死而复生的关键因素算进去了。

之所以存活率依然没有达到安全系数以上，是因为在深海环境里，一旦潜水器出问题，巨大的水压会让任何不适应这个环境的生物体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被物理性湮灭。与反物质武器造成的效果几乎一样。

乌诺也只是依据各种可能融合的算法，它实际也无法对她的身体是否会发生湮灭，作出精确判断。

“我和你一起下去。”

乔格坚定无比的声音突然传来。

所有人都看了看乔格。

海因烈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

罗夏立刻道：“最前沿的载人深潜器，耐压舱是球形的，为了结构强度最大化，只能搭载一人。”

“我已经决定了，就今晚。越少人知道越好。请少将和博士找个合适的理由，告知罗伯特上校和罗教授。我想吃点东西，再去睡一会儿。”雷雅说完，没有等众人反应，离开了会议室。

雷雅回到舰长卧室，舰上工程部已经效率颇高地把门和落地窗修好了。

片刻过后，敲门声响了。

雷雅打开门。

乔格推着一辆送餐车站在门口，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送餐。”

这次，雷雅没忍住，笑了出来，肋骨的刺痛持续了足足一分钟。

乔格的表情立刻变成了自责，但他依然负气不说话。

二人安静地在落地窗边用餐，窗外是午后的刺眼阳光和蔚蓝海洋。

“乔格，我不想死。”雷雅主动打破沉默，“我认为存活率比乌诺计算的87%更高。”

乔格严肃地注视着她。

“我脑中有个声音，不是它的声音，在召唤我。”雷雅说到这里，在这一刻，她作为1号好像和0号的意识交错在一起，“相信我，我没有在麦城核电站事故中死去，我也不会死在深海一万米。”

很久以后，乔格才极其勉强地点了一下下巴，说：“征服者号上有最大下潜深度5000米的小型潜水艇。我陪你到那里，我会在那里等你。你那边出任何事，我会第一时间出来。如果……是湮灭，我们一起。就像七岁那年，我们一起活下来。”

雷雅凝视着那双饱含浓烈情感的灰色眼瞳。

这是一种她感到全然陌生的情感，她相信对于绝大多数人类而言都如此。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情感吗？

或许，或许她此刻内心的深刻悸动，只是源于0号心脏的肌肉记忆。

北纬16度，东经153度，深海渊。

夜晚，白色的征服者号驱逐舰如同一座寂静的钢铁孤岛，悬浮于大洋深处。船尾正在进行戒备森严的秘密作业。

不远处的海底500米，核潜艇白色猎鹰号也处于一级戒备。

雷雅正准备换上最先进的深潜服。

“把你的手表给我。”一片忙碌里，苏尔梅特莫名其妙跟雷雅说。

雷雅连忙把右手藏到背后，“不给。”

这小气鬼，生怕她死了，糟蹋了一只好表吗？没准他正偷着乐，一石二鸟，杀死两个生态位的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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