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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死去三十年》

10. 重活

很长一段时间,刘煌都向后土娘娘许愿,来生能拥有一双完好的眼睛,去看一眼天下,看一眼自己统治下的河山。

然而人间蹉跎多日,入眼的不是峻宇雕楼、宝马香车,是悲鸣、是涂炭、是一个个啃着树皮的人。

连自己也差点被饥饿的乱兵分食。

天下病了,病得很重。

三十年前,她身穿龙袍,摸着自冠下垂落额前的十二串旒,真诚地希翼过,自己百年之后人间将迎来下一个更恢宏的百年。

因为这场人间,她来过,挣扎过。

不想一别三十春秋,十年心血付之一炬。

自己守了十年的天下,如今就是这滩模样。

十年,一个女子最好的春光,献给了自己的故国,换来了什么?

听到身下的伏檀说“帝陵不可毁”时,刘煌的心宛若荒凉沙丘,被风吹彻。

死人的坟茔尚有人守,活人的阳间,走那么多里路,竟难遇一位守城官。

刘煌捏起伏檀的下巴,“令堂要我罚你,你想我如何罚你?”

他的薄唇泛白,毫无血色,鞭伤抽尽了他的血。

“回话。”老人一棍敲在伏檀脊梁,伏檀不吭一声,眼眸在映见刘煌的面容时又垂了下去。

停在男人颌下的手缩进被中,刘煌抱紧身上被褥,窝好,“就罚你……替阿婴熬药吧。”

伏檀愣怔,神色意外,似乎对她轻易放过自己感到一分出奇。

“我去取药。”长跪四个时辰后,他像避鬼神一般退避。

帝陵附近的阿婴与老妪在刘煌昏睡时已被接到山下,安置在另一间屋头。同被救下山的李家兄弟身上还绑着绳,照例见着伏檀破口大骂。

“小白面,山上不是话挺多吗?哑巴了?”

“哟?还敢挑衅你李爷呜呜呜呜呜!”

伏檀端药路过,往他们嘴里一人塞了一块米饼。

先前托老妪埋土不过权宜之计,伏檀连夜亲自下场,对陵墓又清又修了遍,熬完阿婴的药,身影清俊的男人背部满是鞭伤,疲惫地坐在木门槛。

“你不罚我别的?”

秋月直照,他摊开掌上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虎口的咬痕,那是刘煌留在他身上的烙印。

“别的?”

“黥面、拶指、削膝什么的。”

刘煌默观不语。

“看来令堂对郎君还挺严厉的。”

男人轻哂一声,听出弦外之音。

“给我一个罚你的理由。”刘煌道。

伏檀缄默,翻过掌面去涂掌心刀伤。

片刻,清冽的声音裹挟着药草香循来。

“你和我想的,很像。”

他眺望着远处鬼影似的山,似乎在看一个遥远的地方。

见他认真的模样,刘煌不免新鲜:“怎么个很像法?”

“莫非郎君从前认识我?”

看这不过弱冠的俏生脸,自己死的时候他怕是没出生,刘煌忍俊不禁。

不料他竟一改常态,直勾勾地望向她。

不,不是望向自己。

刘煌顺着他的方向摸上脸颊,指腹碰到两颗凸起的痣。

他在看自己的痣。

痣有什么好看的?刘煌不懂。

“给,”一瓶药膏落入她包扎好的手心,男人伏在床榻边缘,倚着脑袋,“我一个人涂不完。”

“哟~‘我一个人涂不完~’”老李头拿腔捏调,扭头与小李郎一唱一和。

“弟啊,此饼给你,为兄一个人吃不完呜呜呜呜呜!”

一块米饼堵上老李头恼人的嘴。

这几日李家兄弟学聪明了,只要讨打就有吃的,只要饿了就去讨打,是以每逢伏檀路过势必逮着其淋漓痛骂,极尽恶毒。

除了一种情况——

一声脆响,拐棍敲地,李家兄弟如被施法,动静即收,哆哆嗦嗦猫在角落。

老人拄着拐棍,气息阴沉。

“父亲。”伏檀从榻上起身,被拐棍扒至一旁。

来人在刘煌的卧榻停下,冷冷地转向伏檀:“你在她房中?”

“送药。”

“轮不到你操心,”老人低呵,“走。”

秋火摇曳,伏檀的影子随烛光转入门外,屋内只剩老人与刘煌。

“养好伤,就走。”他背对着刘煌。

“尊长一直遮面吗?”刘煌拆开布封,匀匀抹着药。

“传闻,暗卫统领冯大人倒是个不爱遮面的。”

一声刺耳的敲击打断她。

“地上之事与我无关。”布满老茧的手捏紧棍首,几打包袱落在床头,发出铜银撞触声,草药与米粮的味道透出布料。

“你们拿了银钱速离,今日是犬子无礼,且饶你们一命,若再敢来犯,帝陵不介意有人陪葬。”

离?刘煌胸中一片荒芜,她能离去哪儿呢?

三十年能改变许多事物,将她熟悉的一切毁得一干二净。

她熟悉的南汉已经不在了。

一闭上眼,那日熙攘的人市、被拔掉牙齿的孩童、神庙里哀恸的流民,一幕幕惨状在脑中盘桓不散。

一睁开眼,自己依旧躺在床榻上,彷徨着何去何归。

这具身体,不知怎的能重活一回,这一世,她像是受到感召般去民间滚了一遭,沾染满身尘土,碰了一路的钉子。

好不容易重回自己的陵墓,心中潜藏的感受愈发深刻:活过来的她再也回不去帝陵了。

一扇墓门阻隔的从来不是生与死,而是生者与故人的羁绊。

属于女帝的爱恨情仇已经遗留在陵墓中,而属于刘煌的身体在遇见阿婴、老妪那一刻,有了自己新的机缘。

“我没有地方可去。”说出这句话时,刘煌本以为老人会照旧回一句与他无关,不曾想他佝偻着身子良久,拄着拐棍行远。

老妪与其擦肩而过,站在门外满脸欲言又止。

刘煌当即料到阿婴出事了。

守陵人住在山谷深处一座天坑底,土石建成密不透风的围龙屋,刘煌推开阿婴的厢房,桎在房内的草药味纷乱扰动。

“阿姊……”细若的双手伸出,滚烫如烙铁。

“怎会如此?!”刘煌握住,几乎烫得弹开,“不是吃了药吗?”

“是吃了,本来都要好转了,晚间又烧了。”老妪神色纠急。

“阿姊,女帝会来接我吗?”藕似的小胳膊拉住刘煌。

刘煌迟疑了。

“她真的存在吗?”女孩彻底烧糊涂了,喃喃起从来深信不疑的鬼神。

“存在,她存在的。”刘煌道。

“那为何我没有见到她?她是不是不喜欢阿婴,所以不来接阿婴了?”

“不是的!”刘煌往苍白的小口中灌着药汤。

“因为你还不能死……”

因为你已经见到她了。

神佛难自救。即使信徒再如何乞求,即使他们再如何不愿相信女帝根本没有呼风唤雨的能力,所谓的女帝也不过凡胎,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天神。

她撩起女孩的衣衫,后背果然有道不易察觉的伤口,一夕之间化脓得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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