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洗过澡,穿着凉鞋和干净的白色纳顿质地短袖连衣裙,贺丽亚沿长长的狭窄阶梯向下走。脚步声在石墙间回荡,直到河水奔流的声音逐渐变大,才被掩盖下去。
她非常喜欢走这一路。不论发光管里泵进多少水,微弱的红色光线都无法与地表耀眼的阳光相提并论。但大河就比较接近了。
两个小姑娘----米莉安和黛班尼----跟在她后面讨要糖果。
米莉安拽拽她的袖子。“求你了,贺丽亚!再给一颗!这次吃慢点,我保证!”
“你上次就是这么保证的,”贺丽亚说。“抱歉姑娘们,但我只剩一点糖果了,还要给织网匠们。”
两个小姑娘抱怨着,好像这是世界末日,她们的生活多么多么不公平。贺丽亚笑了----她还在两人年纪的时候,有信使从凯芙兰回来,她也干过一模一样的事。
“等等,”黛班尼说,“织网匠?意思是你要去见‘蜘蛛’?”
如此恐怖的绰号。贺丽亚感觉怒气上涌,但忍住了----她们只是小孩子,还不懂事。
“这么说很不好,”她说。“你们不该管人叫这个。”
米莉安嗤之以鼻。“我们不管人叫这个,只有他。他又丑陋又恐怖。”
贺丽亚停下脚步。她转过身;女孩们僵在当场,抬头望着她。
“比西奥将军并不恐怖,”她说。“他是个好人。你们和他说过话吗?”
米莉安伸手握住黛班尼的手。
“我们从没和他说过话,但我们见过他,”米莉安说。“我...有时候我梦到他来抓我。他太可怕了,丽亚。你不应该和他做朋友。”
真是两个不友善的小姑娘。她们以为自己是谁?西奈什是英雄。这两姑娘害怕他?也许她们需要被结结实实地吓唬一下。
贺丽亚蹲下,视线与两人持平。
“蜘蛛,”她用甜甜的嗓音说着。“你们两个女孩儿知道真的蜘蛛什么样吗?”
米莉安和黛班尼交换眼神。
“嗯,”米莉安说。“在黑烟山,‘恶魔之母’用蜘蛛把人通过魔法变成恶魔。”
黛班尼点头。“然后你就下地狱了。拉米鲁斯牧师告诉我们的。大家都知道。”
贺丽亚露出邪恶的笑容。她忍不住了,抬起右手,手掌朝着两个女孩儿。她将手指曲成爪形,然后开始扭动,想让它们看起来像是那种传说中的生物。
“你们差不多说对了,小姑娘们。拉米鲁斯牧师没告诉你们的是,蜘蛛可不止在黑烟山。”
贺丽亚的手指越扭越快。两个女孩儿睁大眼睛。她们抱紧彼此,盯着她的手。
“在哪...在哪...”黛班尼舔舔发干的嘴唇。“还在哪有?”
“它们无处不在,”贺丽亚说。“藏身于阴影,偷听那些说不好的事情、给别人起不好绰号的小孩子。听到之后呢?它们等这些小孩睡着。然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蜘蛛会来裹在你脸上,用魔法把坏孩子传送到黑烟山。除非你们想变成恶魔,除非你们想下地狱,否则最好别在背后说人坏话。”
贺丽亚突然伸手----手指一下裹住黛班尼的脸。
米莉安和黛班尼惊声尖叫,吓了贺丽亚一跳。黛班尼打掉她的手,两个小姑娘沿石头台阶向上跑了。
贺丽亚看着两人的背影,为她们的罪有应得感到欣慰。
但满足感转瞬被愧疚取代。她是刚吓唬了两个啥也不懂的小女孩儿吗?
“哇哦,丽亚,”她对自己说。“你可真是个楷模,嗯?”
行吧,也许下次说人坏话前,她们会先掂量掂量。
两个女孩儿长大后,能学着透过西奈什残破的外表看到他的本质吗?也许。贺丽亚就做到了。但她只是少数。大多数人甚至不愿意靠近“蜘蛛。”
贺丽亚继续沿阶梯向下,听着促狭的石墙放大后的河水奔流之声,满心欢喜。她走到底,踏上通道,出神地望着比提根河----这是莱马斯堡她最喜欢的部分。
宽阔、奔腾的河水将长长的洞穴充满白色光芒。这里只有微弱的粉色:粉色只会出现在水流较少的发光管。贺丽亚深深地、缓慢地吸口气,她看着河水冲向嶙峋的巨石,感到身心放松。
两座由木头和绳索搭建的步行桥横跨水面,直达远处的岸边。其中一座通到渔业平台,那里的人们抛出带配重的渔网。潜水员也在这儿工作,他们潜入发光的河水时腰缠绳索,不至被暗流冲走。在水下,他们搜寻帽贝、收割长度足够的已经无毒的水草,或者收集纤维化的纳顿(译注:一种植物)。
另外的步行桥通向一个崖面。这崖面很久以前经过平整,变成宽阔、铺有砖石的广场。广场上的老妇人们,日复一日地把纳顿根茎撕成长缕,然后编成线团,再把线团织成网。和莱马斯的所有人一样,这些女人不断劳作,但就这还是为那些活下来的老人保留的荣誉工作。堡里每一百个女孩儿中,大概只有十个能活到有资格进入广场的年纪。
洞穴墙壁上枝枝蔓蔓地爬满团团白色----隐白花,它们生长在从粗壮弯曲的主干中分出的大量蔓藤之上。没什么比这些救人性命的花朵更能代表亚太基的凄凉处境。在莱马斯,隐白花一年四季都在生长,多到大部分都被弃之不理。因为运送这些花朵----或者其他什么都一样----太过危险,以至于其他山堡的人们会因罹患瘫软病而死。
贺丽亚走过第二座桥,溅起的水雾打湿她的头发和皮肤。她停在桥中间欣赏风景。在她脚下,巨大的能量奔腾而去。水流稳定地推动装在岸边的高大水车。水车将水泵入发光管,这些发光管遍布走廊、房间和隧道,为莱马斯堡提供照明。没有水车,没有水,生活将陷入一片黑暗。
洞穴顶部垂着钟乳石,它们散发的黯淡黄光照亮无时不在的水雾。钟乳石上遍布浮蛤。浮蛤很容易捕获,也方便食用----煮到外壳打开就可以吃。她都不记得自己吃过多少这东西了,也庆幸从达科泰拉带回了香料。浮蛤本身没有味道----不加香料,这东西吃起来味同嚼蜡。
贺丽亚眼见一只巨型蝙蝠从上游朝她飞来。它的四只翅膀似乎在以慢动作煽动。这生物掠过发光的河面,大概是在找科尔鱼。突然,它用力拍打翅膀向洞顶直冲上去。蝙蝠大张着翅膀,悬停在两根钟乳石之间。蝙蝠伸出两条腿----长爪子抓着一只浮蛤。后者发出求救的嘎嘎声,几乎被奔腾而过的河水的声音淹没,但为时已晚。巨型蝙蝠像石头一样坠落下来,快速沿上游飞去,掠过水面。飞行过程中,它把浮蛤按在水面以下。就算浮蛤没被爪子杀死,很快也会被淹死。
沿下游九十多米开外,山洞与河流一同向右消失在视线之外。巨型蝙蝠飞向右侧,不见了。
贺丽亚并不为浮蛤难过。这种动物注定是要死的,要么被蝙蝠吃掉、要么被人吃掉,要么年老体衰后从钟乳石摔落。在亚太基,死亡总如影随形。
整个洞穴如此美丽。她对这里的喜爱程度和地表不相上下。发光的河水就像活着的、流动的宝石,可惜与雄浑的日出依然无法相提并论。
有时她会和托里奥一起坐在这座桥上,脚在桥下荡来荡去。他会带来刚出炉的面包,两人就只是安静地坐着,奔流的水声是唯一需要的语言。突然想到托里奥,让她意识到距离出发只剩一天----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安静地坐着可不是她想和他做的事,她也知道他肯定也这么想。
贺丽亚过桥走向广场。二十多个老妇坐在冒着热气的温泉中,编织着和她们一起泡在里面的纳顿纤维。她们对她报以微笑。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欢喜----主要是因为整天咀嚼莉萨之根而一直处于兴奋状态。这种药物有助于缓解她们衰老躯体的痛感。
“你们好啊,”贺丽亚边说边分发最后的糖果棒。老妇人们露出牙齿残缺不齐的笑容,眼里充满爱意。大多数信使不会给她们带东西。贺丽亚则总想着给老人们带些好东西。
她想象这些女人整天编织绳子和线团、制作渔网和伪装服时都在聊些什么。如果她能撑过之后五次任务,也许就有机会活着加入她们。
但她不想放弃跑任务。就算晋级“双斜杠”,也许她还会继续跑。有人就这么干。达科泰拉的崔斯坦·加尔萨,据说跑了三十次。能活着在地表跑这么趟,何等幸运?贺丽亚只跑了五次,已经目睹四人或身亡,或被带去黑烟山。
每次去地表,她都知道可能是她的最后一次。
她作别妇人们,踏着被打湿的石头去见西奈什。他孤身一人。他总是孤身一人。
“你好,将军。”
浑身伤痕的老人抬起头,用仅剩的一只眼看着她。
“将军,”他履带嘲讽地说。“你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叫我‘蜘蛛’?我早就不是什么将军。”
“对我来说你就是将军。你打赢了很多大仗。”
老人笑了,从残缺不全的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嘟囔声。
“我赢过几次,然后输掉了世界上最知名的战役。安静地坐下,我把网子织完。”
从某些角度看,西奈什骨瘦如柴、浑身伤疤,确实像三条腿版本的八腿蜘蛛。至少古代图画里是这样----没有一个活人见过真的蜘蛛。这不表示贺丽亚质疑它们的存在。蜘蛛把人变成恶魔,她已经见过太多恶魔。
即便如此,把一个如此英勇而重要的人物叫成蜘蛛,真的不可想象。
贺丽亚坐着看他工作。西奈什用枯瘦且只剩三只手指的右手,把线团缠在左脚,用大脚趾和二脚指掐住线头。左腿布满互相平行但参差的伤疤,是恶魔抓伤留下的。
他的右腿是全身受损最少的部分,只有一条疤痕。胸膛和右半边脸只剩一片模糊。还留有几撮头发,剩下的头顶扭曲而凹凸不平。
他没有右眼,留下空洞的眼窝和满是褶皱的皮肤。恶魔的血液融掉了上嘴唇的一半。他的牙齿----也没剩几颗----暴露在外。受了这么多伤,西奈什依然在为家园奉献。
他学会了把右脚当做另一只手。右腿从膝盖处打弯,脚靠近胸膛的位置。右脚和右手并用,编织线团、打结、制造渔网、吊床、伪装服等需要技术和匠心的物品。
他用干枯的手臂和腿去拉拽、打环、系结、缠绕。她眼睁睁看着一张网在面前逐渐成形。他不需要思考就能完成这些动作,一遍又一遍简单的重复,正如呼吸于她一般。
“我回来了,”贺丽亚说。
他点头。“显然如此。”
“你答应过,如果我能回来就再讲一遍那故事。”
西奈什停下织了一半的网。“发生在我身上的可怕事情也可能发生在你身上,孩子。为什么你想一次又一次听这个故事?”
贺丽亚想知道,只用一只眼睛看世界是怎样的。
“因为这能帮我保持警惕。”
西奈什顿了顿,然后继续织网。“听你的。”
贺丽亚闭上眼,聆听他沙哑的声音讲述那个故事。那个她熟的不能再熟,以至于能在脑海还原每一个场景、好像身临其境的故事。
* * *
西奈什和他活下来的三个手下几乎要到家了。
恶魔现身时,就只剩半公里。它的尾尖刺穿克里斯图诺的肩膀,这一击打碎骨头,鲜血喷溅到附近的山石。另两个人吓坏了,把训练内容抛在脑后。他们丢下重十字弓转头逃跑。西奈什没有跑----他拼命要救下克里斯图诺,不叫他被抓走。
西奈什刺出恶魔叉,穿透那野兽。如果另两人还在,其中一人也可以用恶魔叉帮着控制恶魔,另一人用十字弓射击。
西奈什就一个人,拼了命。
黑色野兽比他强壮太多。胳膊往下一划,恶魔叉当即断成两截。然后伸出爪子,长长的黑色指头攥住西奈什的右手。恶魔使劲一拽,想把西奈什拉到身前,但这一下力道太大,拽断了他两根手指。
左手还擎着断裂恶魔叉的西奈什向后退去,鲜血淋漓。
恶魔吼叫一声。四脚着地,用力前扑。
西奈什向后倒,把叉尾顶住石头。从天而降的恶魔钉在残破的恶魔叉上。西奈什借野兽的力把它从头顶丢出去,鞋跟蹬着它的身子。西奈什后仰,然后奋力向上蹬----恶魔飞出去四米多,撞到一座巨石,两根背刺当场折断。
野兽正了正身子。腐蚀性血液从伤口滴下,溶化了石头,溅在地面形成冒着烟的一小摊。恶魔抓住插在身上、还冒着烟的半截叉子。
西奈什看到唯一的机会----掉在地上的十字弓,已经上好弦,长长的弩箭等着被击发。他奔过去。恶魔起身便追。西奈什扑倒在地,抓起巨大的十字弓,翻身向敌。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恶魔扑上来把他按在当场。
爪子划过他的腿。
恶魔的头离他越来越近,近到能闻着令人作呕的呼吸,近到这生物恶心的嘶嘶声充斥他的耳朵。黏厚的唾液一条条垂下。黑色的嘴唇向后卷曲,嘴慢慢张开,西奈什从里面看到向自己滑过来的齿舌,随时可能弹出。
西奈什猛地单手抬起十字弓,顶住肩膀、瞄准、扣动扳机。
长长的弩箭射穿已经伸出来的齿舌和恶魔又长又黑的头颅。弩箭的尖头从另一端穿出,黑色几丁质、深黄色的肉和绿色的血液喷涌而出。野兽浑身震颤着倒下。西奈什被困在它身下。腐蚀性血液流到他的左胳膊、胸部和脸上。
他闻到自己身体灼烧的刺鼻味道,惨叫起来。
重伤的克里斯图诺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推开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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