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丽亚的眼睛很快适应了。男子左侧臀部着地，左手平放在地面，右手举着发光罐。他的外衫和裤子由一种蓝色布料织成，虽有几处开线，但编织样式之密前所未见。胡子刮得很干净。红色短发，不久前刚梳理过。
她快速检视小房间。墙壁上满是图画，有的画着恶魔，有的画着她不认识的、衣着怪异的人。还有她无法辨识的金属物件。一张小桌子，下面放把椅子，都由从没见过的材料制成。可能由金属制造的箱子随处可见。有的开着，有的还关着。不知为何，房间让她想起莱马斯下层的工场区。
“不用害怕我，”男人耐心等着。没人答话。他看了眼布兰顿的胸甲，看了眼克林的脸，然后望着贺丽亚。“你们能听懂英语吗？Tu loquerisne Latine? Nī hui shu??”
“第一部分我能明白，”克林说。“‘能听懂’那部分。另外两段不知道你说的是啥。”
男人点头。他把发光罐放在地上，旁边是一只空罐。他拿起空罐，举在金属墙面伸出的一个龙头下，开始接水。
“我发现你们受了伤。”他伸手把第二个发光罐放在房间中央的地面上。“可以准许我给你们疗伤吗？”
借着更多光源，贺丽亚发现撒迦利亚说话的时候右半边嘴一动不动，但声音似乎没受影响。
布兰顿抓着大腿血糊糊伤口的上方。“你是医生？”
“我有医学知识。”男人双手交替划向一个长方形盒子。“这是我仅存的几项知识储备之一。知道你们的名字会方便些。”
“我是布兰顿·巴罗，”布兰顿说。“他是克林·丹纳什，她是贺丽亚·库珀。”
“库珀。”撒迦利亚盯着贺丽亚。“你是塞缪尔·库珀的后人？”
贺丽亚没吱声。
“她父亲叫万斯，”布兰顿说。“我们没听说过塞缪尔·库珀。”
撒迦利亚看看克林，又看看布兰顿。“巴罗。库珀。丹纳什。难以置信。请问，你们三人不是乘船来的这里吧？”
贺丽亚终于缓过神，开口说道：“最近的海岸在八公里之外。”
撒迦利亚半天没说话。没表情。他眨眼时，只有左眼能闭上。整个右半边脸怪异地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了。
他拽着盒子划到布兰顿身旁。布兰顿的手伸向“小朋友”刀柄。
男人停下来。“我可以帮你。”
布兰顿望着贺丽亚。她不知该说什么，太奇怪了。
“让他帮吧，”克林说。“如果他想伤害咱们，刚才就不会救咱们。”
布兰顿思考片刻，警惕地看着男人，然后点点头。
“我会尽可能轻一些。” 撒迦利亚撕开包装，露出轻薄的白布。“你感到疼痛。从一到十，你的痛感是几级？”
布兰顿皱眉。“呃...五级？”
撒迦利亚从盒子里拿出某样东西----一个小玻璃瓶。
“这些补给年代久远，”他说。“我不知道还能起多大效果。会有针刺感，但应该能缓解疼痛。”
撒迦利亚把小瓶压向布兰顿的腿。贺丽亚听见微弱的金属咔哒声。布兰顿倒吸一口凉气，呲着牙挥拳便打----却被撒迦利亚一把抓住手腕。
“我向你道歉，” 撒迦利亚说。“只需几秒就会起效。”
布兰顿瞪着男人，然后呆呆地望向他的腿。布兰顿松开拳头。
“感觉...感觉好些了。这是魔法？”
撒迦利亚放开布兰顿。“这是药物。再给你包上绷带。”
男人从盒子里拿出另一个瓶子，举在靠近布兰顿腿旁的位置。里面喷出一丝雾气，覆盖住渗血的伤口。撒迦利亚开始用白布包扎。
布兰顿看了眼撒迦利亚刚才抓过的手腕，然后转头望着贺丽亚。
“他很强壮，”布兰顿说。“比...比所有人都强壮。”
撒迦利亚给布兰顿的腿包好绷带，然后划向克林，还拖着盒子。
“该你了，丹纳什先生。从一到----”
“他妈的十二级，”克林边说边发抖。“搞快点。”
撒迦利亚开始从盒里掏东西。“很高兴能认识各位。三百一十九年可谓漫长的等待，即便对合成人来说也是。”
这人救了他们，但显然失了智。贺丽亚跟队员们和一个发疯的瘸子困在一间奇怪的屋子里。
“三百一十八年（译注：原文如此。可能是作者疏忽了。），”克林缓慢地说。“你等了这么长时间。意思是你活了这么长时间？”
撒迦利亚举起一个玻璃瓶，按压克林脸上的几处伤口。每次按压，贺丽亚都听见咔哒声，每次克林都会呲牙。
“技术上来说，我不是活的，” 撒迦利亚一边治伤一边说。“关于被激活后把船降落下来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只有很少的记忆，但我知道自己的组装日期是在三百三十四年前。我是撒迦利亚型合成人，注册号WY2100023,由维兰德-汤谷公司东京工厂制造。”他把小瓶放回盒子。“感觉好些吗？”
克林抬手轻触伤口。“这...太神奇了。”
“好极了，” 撒迦利亚说。“我可以缝合伤口吗？只需几分钟。”
克林不再颤抖。他又摸摸脸。看起来十分震惊。
“行，”他说。“东京工厂。东京在哪？”
撒迦利亚从盒子里拿出更多设备。贺丽亚见他把克林被划开的面颊捏在一起，用一个工具抵在上面。工具发出咔哒声----划开的口子被细细的金属线缝合起来。
“我不知道东京的位置，” 撒迦利亚说。他缓慢而有章法地用金属条缝合克林的伤口。“南山号的外部摄像头早已失灵，但三个内部摄像头还在工作。我发现异形群出现骚动，于是出来一探究竟。”
他说的话完全没有意义。
“异...啥？”贺丽亚眯起眼。“形？”
“异形，”撒迦利亚说。“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有关这个种群的部分信息还储存在我的记忆体里。它们的学名为残暴捕猎者（Internecivus raptus），也称Linguafoeda Acheronsi。你们听说过？”
无人回答。
“也许你们听说过plagiarus praepotens，”他说。“或者是，snatchers？”
贺丽亚一脸懵圈地睁大眼睛。
“我觉得他说的是恶魔，”布兰顿说。
撒迦利亚手里的活儿停了一下。“恶魔。接下来我就用这个称呼。”
他缝合完克林面颊上两道长长的口子，然后检查克林残存的鼻子。无论这个怪异的男人有何能耐，克林都会留下吓人的伤疤----前提是克林能活过今天，对此贺丽亚持怀疑态度。她觉得三人谁也活不过。
“你说这艘船，”克林说。“你是说我们现在还在一艘船上？”
“是的。南山号。”
“可我们站在坚实的地面，”克林说着，被撒迦利亚碰到鼻子上的一处伤口，疼的直龇牙。“正如丽亚告诉你的，最近的水域在南边八公里外。我们离海岸远着呢。”
“南山号是一艘星际殖民船，” 撒迦利亚说。
克林抬手抓住撒迦利亚的手，盯着奇怪男人的双眼。
“星际，”克林说。“星际，星星之间的意思？”
撒迦利亚点头。“我猜殖民船的设计初衷正是如此。”
贺丽亚一片茫然。她瞥了眼布兰顿，后者也一样。
“别的星星，”克林说着，似乎暂时忘却了疼痛。“是不是意味着...其他星球？亚太基之外还有别的世界？”
撒迦利亚温柔地将克林的头摆正，继续治疗鼻子。
“我猜是这样，但不敢肯定。船上的大部分记录都在我重启前被清除。我上线时，南山号正处于轨道衰降阶段。我被加载上医学知识、驾驶这艘船的技能，其它就没什么了。”
奇怪的男人从盒子里掏出一个小罐。他打开后开始在克林鼻子上涂抹某种黏土似的东西，边干边继续说话。
“被船长重启后，我的第一个任务是降落飞船，接着是尽力疏散人员。南山号多处遭破坏。所有十一岁及以上殖民者都在冷冻休眠过程中死亡。除船长外所有队员死亡。队员之间似乎发生过内斗，造成多人伤亡，另有至少四名队员被一只恶魔所杀。”
贺丽亚知道北方蛮族的帆船有队员，但这个词对她来说有特殊含义。想到队员之间内讧，互相残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比恶魔干的事更令人不耻。
“由于破坏和船体内部使用火器造成的连锁系统故障，飞行控制非常困难，” 撒迦利亚说。“落地时船体又遭受大规模撞击。我尽力唤醒了一百一十九名儿童，年龄均在十岁及十岁以下。知道船上的恶魔可能在撞击后存活下来，我迅速让孩子们离船。他们只有身上穿的衣物和我给他们的一些种子包。没有工具，没有武器，没有参考资料，没有计算机。非常匆忙、非常混乱。我教导他们尽可能远离飞船，永远不要回来。”
撒迦利亚关上罐子。他开始往克林脸上包裹白布。
“关于重启之前，我没有任何个人记忆，但此后发生的事件我都保留着。撤离飞船的孩子里，包括凯尔·巴罗、塞缪尔·库珀和艾米·丹纳什。他们很可能是你们三人的祖先。”
“我早说过那个关于火山的故事是唬小孩子的，”克林说。
“别说这种亵渎的话，”布兰顿说着，还在摆弄弯折的胸甲。“现在不是时候。”
撒迦利亚捆好绷带。他从盒子里拿出另一卷白布，开始在绷带外再缠一圈。
“孩子们对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情，也对恶魔以及恶魔生命周期的不同阶段所产生的威胁一无所知，” 撒迦利亚说。“我想保护他们，所以只好换一套说法。我告诉他们的最后一件事----除了无论如何不要回来----是如果看见高大、瘦削且没有眼睛的黑色生物，就要藏起来；还要远离大型的蛋状物体。当然，他们不知道抱脸虫长什么样，所以我告诉他们如果有什么东西看着像是长了尾巴的大蜘蛛，就赶紧跑，直到跑不动为止。”
他停下来看了一眼。“我保留着其它生命形式的一些信息。蜘蛛。大象。鳗鱼。”然后继续包扎克林的头。
贺丽亚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她一点也不愿意相信瘸腿男人所说的。直到他说出蜘蛛这个词。这个她听得懂。她不知道撒迦利亚说的是不是真事，但她知道他对自己所言深信不疑。所有一切都是。
撒迦利亚撕开白布，把断口按压在克林脑头上。
“我只能做这么多了，丹纳什先生。”
克林用手抚摸头上的绷带。指尖接触的位置显出血迹。
“你看起来像人，”他说，“但你不是，对吗？”
撒迦利亚点头。“我是一个合成人。我曾是殖民者的财产。考虑到你们是殖民者的后裔，现在我是你们的财产。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
财产？人可不是财产。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贺丽亚说。
“意思是，只要你们不命令我伤害其他人，我就会按你们的要求做事。”
克林和布兰顿看起来都好多了。不管瓶子里是什么，都对他们大有裨益。他们需要击杀恶魔之母的计划，但是这个男人...这么怪异，这么有趣。
“我有很多问题，”克林说。“太多了。如果你在这儿呆了三个世纪，这么长时间里你都干了啥？”
“恐怕没干什么。贺丽亚？你受伤了吗？”
她的头一阵一阵地疼。嗓子好像灌了滚水一般。肌肉和骨头又酸又涨。但她没流血。至少现在不流了。她不想让这个男人碰她。
“我没问题。继续讲你的故事。”
“头几年我试图对飞船的部件进行维修，” 撒迦利亚说。“特别是通讯设备，但就算我重启前没被毁掉的部分也在着陆中损失殆尽。自此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自我维护上。此外，还对这颗星球本土的磷光性极端微生物进行研究----它们非常神奇----再就是研究恶魔。除此之外船上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
听他说话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说的是人话，但有的词汇完全不解其意。
贺丽亚瞥了一眼墙上贴着的图画。“你很了解恶魔？”
“说实话，我不能确定，” 撒迦利亚说。“关于它们的生命周期和习性，我有能力绘制详细图画并记录数据，但没法说自己是否对它们很了解。因为我无法就自己的知识储备进行对比。”
布兰顿起身，试着让伤腿受力。“如果你在这山堡和恶魔一起呆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可能还活着？”他又小心地迈出一步；他的线绳松开，没等胸甲落地就被他一手抓住。
“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帮你修。” 撒迦利亚朝他伸出一只手。
布兰顿小心地把那块厚重金属递过去。“另外，为什么你还呆在这儿？”
撒迦利亚拿过胸甲，在手里翻转检视。“船长重启我的时候，在我的程序中加入不能离开这艘船的命令。我推测，是因为我可能参与过此前针对飞船的破坏活动。”
头和半张脸都被白色绷带包住的克林环视小房间。“那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你还活着，或者你他妈到底是个啥。三个世纪，恶魔怎么可能还留着你？你必须离开这儿去吃饭、上厕所，对吧？”
“作为合成人，这些我都用不着。” 撒迦利亚说。他把胸甲放在地上。“但我经常在南山号里走动。除了较长的生命周期，我猜作为合成人的一大优势就是恶魔对我不感兴趣。只要对它们不构成威胁，它们就不会攻击我。这使我有足够便利条件可以研究这些虫群的行为。我甚至去过异形女王的房间，尽管我不敢离她太近。”他摸了摸双腿。“我试过一次。她的护卫们可没轻饶了我。”
他用一只膝盖顶住胸甲，然后抓着弯曲的位置用力压上去。贺丽亚、布兰顿和克林吃惊地看到，青铜胸甲吱的一声被掰弯了。
“他很强壮，妥妥滴，”克林说。
撒迦利亚一用力，胸甲沿地面滑到瞠目结舌的布兰顿脚边。
“比刚才好点，” 撒迦利亚说。“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需要批准他才能说话？他表现得好像他们才是话事人。如果他是他们的财产，那他们还真是话事人。
“但说无妨，”贺丽亚说。
“骚动开始后，我在船上四处走动。五十年里头一次，除了女王和她的两个护卫，所有恶魔都离开了。就连一直蛰伏的恶魔都醒了。超过一千只恶魔从这艘船集结而出。总共只有约百分之二十五的恶魔返回。其它的都死了吗？”
贺丽亚点头。
“回来的恶魔大部分都受了伤，” 撒迦利亚说。“我在不少恶魔身上看见箭杆和十字弓矢。其它都有较深的划伤。这些是由诸如刀剑等手持武器造成的，我这样的推测正确吗？”
“长矛，”布兰顿说。“我们打得很顽强。”
“显而易见，” 撒迦利亚说。“从我了解的情况看，你们只用如此简单的武器就击杀这么多恶魔，似乎不太可能。你们是否也使用了某种火器？也许，有火绳枪？”
火器。火绳枪。更多没意义的词。
“我们的武器不是由火组成的，”布兰顿说。“我们使用方阵，和克林的毒药。”
撒迦利亚划到墙边，靠在上面。“毒药。我能请问你们是如何制成的吗？”
克林看着贺丽亚，等她发话。这个男人，如果他真是个男人，和野兽们一起住在这儿。她对告诉他任何信息都心存怀疑。但刚才在平台上要不是他，她和布兰顿以及克林早就死了，或者又被困在墙上，和腐尸呆在一个房里，等着蜘蛛到来。
她朝克林点头。
“卡米纳叶片，”他说。“里面某种成分把腐蚀性血液变成无害的灰状物质。我用叶子提取物保护我们的皮肤，也用来涂抹武器。这样的武器一旦击穿恶魔外壳，我认为提取物就会形成血块，杀掉这些狗娘养的。”
撒迦利亚思考了一会。
“本地植物群能抵消酸液，”最后他终于开口。“多么奇妙。你们伪装服上的红色树叶，是纳米那叶子吗？”
克林点头。“是的。恶魔抓我们进来的时候，我们吃下的叶子搞残了蜘蛛放进我们体内的虫子。我们都给吐了出来。其他人都死了。”
“节哀，” 撒迦利亚说。“但这提醒了我，幼虫----就是你们叫做虫子的东西----将在几小时内成长为成年恶魔。如果我能在它们开始捕猎前把你们送下船，你们撤离就会容易很多。”
贺丽亚一阵头痛，她从未感到如此疲惫、浑身如此酸痛和恐惧。这让她难以集中注意力。
“我肯定听岔了，”她说。“它们几小时就能成长为完全体？”
撒迦利亚点头。“的确神奇。它们的生长率比人类高几个数量级。不幸的是，我不知道其它可以用来进一步做比较分析的种族，我----”
“闭嘴！”丽亚感到战场上的恐惧和蛋群遍布的恐怖房间合在一起，在她胃里翻腾。“刚才的房间里有二十人，除我们外其他人胸部都有洞。那就是十七只虫子----也就是说如果要去击杀恶魔之母，很快就要先对付十七只恶魔。”
“不止这些，”撒迦利亚说。“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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