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鸢跳下车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雪人。
连日风雪交加,双辕辎车三五次陷在了雪地里,好几回下车推着车走,连眼睫都沾满了细碎的雪花。
推开家门,迎上了柴火的热气,雪化了不少,一张脸上都是湿淋淋的,像划过泪痕。
秦氏听见庖厨门“咯吱”一声,一转身,手里一摞刚出炉的胡饼跌在了地上。
林武举着一杯椒酒,正等着与胡饼一道落胃,见状,骂骂咧咧:“哎哎,败家……”在林鸢哽咽着,唤出了“阿父,阿母”之后,他手上的陶耳杯也咕噜咕噜从食案上滚落了下去。
他们的脸也湿淋淋的了。
胡饼沾了些泥灰和草屑,林鸢随意一掸,就往嘴里塞。
无论如何,比风雪中冻硬了的饼子要美味得多。
秦氏是很高兴的。
久别重逢的泪,早就被灶膛里的火烘干了。
她正在重新擀面,烧水,要为将近五年未见的女儿做一碗汤饼,本要留着元日吃的肉脯也拿出来了,还有一罐子厚厚的蜂蜜,她还要做一盘子蜜饵和粔籹。
林武喝了不少酒,说话声也大了一些,他对新妇喊:“别瞎忙活了!女儿好容易回来了,还不快过来陪着?”
秦氏不听:“阿鸢惦记着这一口呢!”
林武笑得庖厨间的茅顶都震了震:“你忘了阿鸢是宫里出来的吗?什么没吃过?还惦记着你那口吃食?”
秦氏却笑着嗔怪:汤汤水水喝下去,才能驱了这大风大雪的寒气啊。快到元日了,女儿归家了,可不就吃得甜甜蜜蜜的吗?
还有一句:宫里头的吃食再好,哪有阿母的滋味啊?
林武也乐了:“你阿母的手艺,只怕丝毫不比那宫里头差啊。”
他开始乐陶陶地同阿鸢回忆,秦氏年轻时,在大户人家的庖厨做事的那段峥嵘岁月。
秦氏的脸映在煌煌的火膛里:“别提了,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说着,话音一转,“以前做的那都是豚肉啊,鹿肉啊,还有熊掌哩……”
林鸢重重地应过一声,啃着胡饼,鼻子有些酸楚。
秦氏在大户人家中做过帮厨,胡饼与汤饼俨然不能说明其所长,她的身量倒是足以彰显这一点。
林鸢的记忆里,阿母就是胖胖的,脸色红亮,腰间坠着一圈肉,像是系满了一圈荷包。
她的阿父林武当过铁匠,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段时日,成日对着通红的炉火,脸色也成了永远的赤红。
而他的身材嘛,被年岁,还有阿母做的吃食,吹得鼓起来了。
二人胖胖的身形落在林鸢的眸中,拉得长了,瘦了,两鬓也白了。
她一口胡饼,一口面汤,一口蜜饵,肚子仿佛填不满似的。
“听说皇后被废了呀,你阿父和我啊,担心得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哎,眼瞅着你再熬上个四五年就能出宫了,若是折在废后的事上了,那可,那可如何是好啊?”
秦氏搓着沾满了麦粉与秫米粉的双手,说到这里又不禁哽咽。
她别过头抹了一把,鬓上又添了一点白。
林武接过了话头:“你兄长也在淮阳找人打听,说这陛下还算是个通情理的,说是没有殃及伺候的宫人,如今还,”他打了个酒嗝,“还放归家里来了。这是,因祸得福了呀。”说到这里,又乐呵呵地举起陶耳杯,灌下了一口酒,“算命的半仙都说了,咱们阿鸢啊,一直都是个有运道的!”
他眯起了发红的眼睛,望了望庖厨四围的墙,穿过墙垣望出去,风刮得顺意了,雪也是瑞雪啊。
秦氏则拍着阿鸢的背:“慢些吃,慢些吃,跟吃了这顿没下顿了似的。”
她的眼睛却笑成了两条缝,眼里的话是“多吃点,多吃点,都瘦了,瘦了那么多啊”。
在阿母这儿,一个孩子,无论变成了什么样,瘦总是最瞩目的。
林鸢是瘦的。
以至于阿父阿母带着她,刚搬到长安西郊东平乡的永和里的时候,那些乡邻都啧啧:林家夫妇,怎的就生出了这般样貌的女郎?
她瘦得水灵。
只八岁就是个美人胚子了。
哪怕一手捧着干牛粪,一手拎着泔水桶,乡邻也驻足长叹:“这模样,长大了,就是进宫,也使得的呀。”
多年之后,林鸢在未央宫的甬道上,一手捧着要浣洗的下人衣裳,一手拎着恭桶,也会想起乡邻的话。
当这些乡邻见到林鸢时年十岁的兄长林榆时,啧啧的声音更大了:“这般模样,若是穿上了龙纹蟒纹的丝绸衣裳,恐怕被认作了王侯、皇帝,都使得的呀!”
阿父阿母付之一笑,把林榆赶进屋里读书,脸更红亮了。
林鸢把这话听到了心里。
她来到了林榆的屋里,踱着步,转啊转啊。
一会儿问:“阿兄,你说,宫里都有什么呀?”
一会儿自个儿回答:“他们说,宫里有皇帝,皇后,公主,太后。宫里头每个人,都穿着丝绸的衣裳,住着好大的屋子。”
她伸开两条胳膊比划,胳膊不够用了——“比我们家的主屋,柴房,灶屋,猪圈,牛圈,还有院子,加起来都要大。”
“比里正家的屋宇,还要大。”她重重强调。
里正是她认识的最大的官了,管着永和里近百户的人家,宅院有两个她的家那么大。
林榆不认识里正,他把书卷展得长了一点。
林鸢凑到林榆的耳边,眨巴着眼:“宫里,还有好大好大的庖厨,数不清的庖人。”
接着又说,“仓房里的粟米,有千钟那么多。”见林榆无动于衷,她将“千钟”改成了“万钟”,想想,又改成了“万万钟”。
她推了推林榆捧卷的胳膊,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兄长,你说,宫里的人,是不是早上一睁眼,就能吃上蜜饵,还有饴糖?”
见林榆并不关心宫里人的吃食,她赧然笑了笑:“你说,我要是进了宫,是不是也能够吃上?”
想了想,又补充了两句,“敞开了肚子吃,不用等到过年过节,就能吃。朝食,飧食,每一日都能吃。”
林榆不喜欢吃蜜饵和饴糖,他埋头看书,眼皮也不抬一下。
林鸢伸手捂住了书上的字:“阿榆,你快回答我嘛!”
林榆被她扰得不胜其烦,总算掀了掀眼皮:“可以,当然可以了。”
林鸢松开了手,心里甜丝丝的,眼前已经看到了数不清的饴糖:“真的吗?”
“嗯。”林榆垂目,面无表情,把手上的太史公书,始皇遗诏,赐公子扶苏死,翻过一页。
“你当了太后,皇后,公主,就可以。”
太后是皇帝的阿母,公主是皇帝的女儿。
林鸢够不着当太后的年岁,也只是铁匠阿父心里头的公主。
论及贵与重,大约也比不上一头公猪。
毕竟,猪一斤就能值二十钱,猪跑出了圈,阿父立马捧起粟壳、豆渣、秣草的食料,撒开腿去追。
她跑出了永和里,阿父只会笑嘻嘻地说,又去哪儿撒欢了?今天飧食有蜜饵,就不给阿鸢留了吧。
于是她偏头问:“那,要怎么能当皇后?”
又问:“永和里的人能当皇后吗?”
林榆声音凉凉:“我若当了皇帝,就给你当皇后,好不好?”
林榆当然不会当皇帝。
永和里大概只有养蜂人的蜂巢,有个蜂皇,以及市集颓墙下的蚁穴,有称王的白蚁。
林鸢扯了扯嘴角,眼前的饴糖重新变作了掉落的墙皮。
她悻悻地把头支在书案上,问林榆:“阿兄看的是什么故事?”
林榆给她讲起了下相人项籍,观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的故事。
乡邻自然没有见过皇帝,不然不会不知道,皇帝也不是时时刻刻都穿着绣了龙纹蟒纹的丝绸衣裳。
至少,林鸢第一次见着萧珣,他穿的是一身素白。
雪一样的白。
以至于林鸢以为,自己冻傻了,花了眼,眼前的梅花被雪压断了枝,就成了面前的人了。
“看着作甚?”
雪化出来的人,声音也是冷冷的。
林鸢在这话音中不慎撞着了梅枝,积雪与梅瓣簌簌地落了一身。
她瑟瑟道:“因为你,你……好看呀。”
*
萧珣的脸冷得像冰。
宣室登时成了冰窖。
李顺因为没有把林鸢的信笺及时交给皇帝,被罚了三个月的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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